韓英明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居然還會坐上飛機,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參加女兒的婚禮。
尤其還是來到一個經濟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
這不免讓他對這段旅程充滿了落寞感和排斥感。
哎,可問題是,誰讓自己女兒心有所屬,是一門心思要嫁給那個寧衛民,做個華夏媳婦呢。
就連一向乖順妻子這次也鐵了心,毫不退讓的支持女兒,希望女兒能嫁給她喜歡的人。
所以他獨木難支,爲了不讓女兒真成個老姑娘,爲了不讓自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
這一次也只能少數服從多數,做出退讓,順遂妻子和女兒的心意,接納寧衛民這個貧寒出身的華夏女婿了。
好在寧衛民的個人條件總算不錯,日語說得很好,語言交流上沒有障礙。
而且爲人彬彬有禮,謙和精明,在日本也算是事業有成的帥小夥一個了。
除了學歷拿不出手,家世背景讓人詬病,其他方面倒是挺不錯的,多少讓韓英明感到些寬慰。
是啊,雖說是個經營餐廳的,但畢竟名義上也是一個跨國公司駐海外的最高代表,而且還是拉桿旅行箱的發明人,這樣的才華可是很寶貴的。
尤其結婚之後,聽說女婿經營的高級餐廳已經在京都和大阪最繁華的地帶籌備分店了,這樣的進取心更讓人欣賞。
說起來,恐怕分店開業後,他的下屬也會擴充至數百人。
這樣的條件在日本也基本相當一箇中等會社的社長了。
這麼年輕,就能白手起家,做到和自己一樣的事業成就,韓英明自然覺得寧衛民還算個可造之材。
這樣的基因是可以培養出優秀的下一代的。
否則的話,如果不是這樣,他就是和女兒徹底斷絕關係,也絕對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既然認可了這門親事,那就得接受女婿的一切。
畢竟婚姻不只是兩個年輕人的事兒,還會和對方的家庭、親友,文化背景扯上關係。
韓英明從很早之前就懂得了這一點。
所以沒辦法,哪怕再不情願,哪怕他心裡再嫌棄,儘管他對完全陌生的華夏古國,充滿了諸多不好的預想和成見,他們也得走這一趟,以滿足女兒的心願,也給女婿點面子,不讓他們的婚事留下遺憾。
1987年的6月14日,週日,就是他們動身從東京飛往京城的日子。
但說實話,既然是捏着鼻子來的,這段旅程自然並不愉快。
除了天氣不大好,飛機途中遇到了較大的震盪,讓老兩口飽受驚嚇之外。
更主要的是,這次出行打點行裝十分複雜,出行也是負重而行,是絕對的重體力活。
敢情由於京城的情況很複雜,根本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而慶子也很忙,她在日本的沒有太多時間給父母講述京城的事兒,等人到了京城那邊,又處於聯繫不便的狀況。
所以老兩口所能獲取的有關京城的信息,除了日本電視臺幾年前拍攝的紀錄片,就是少數來過華夏的日本人出於優越心理,居高臨下的描述。
他們從中也只能感受到京城這邊生活條件怎麼艱苦,如何落後的。
這樣一來,出於擔心京城這邊條件不好,又趕上了個炎熱的夏天,韓英明夫婦臨行前可是費盡心思打理行裝,足足準備了好幾天呢。
幾乎把能用得上的東西都帶上了,甚至連方便麪都準備了半箱子,就怕到了京城連適口的吃食都難找,弄得就跟華夏的窮學生出國留學似的。
還多虧他們用了寧衛民發明的拉桿旅行箱,否則怎麼把這些東西弄上飛機都夠他們頭疼的。
不過即便如此,行李箱再方便也沒辦法解決行李超重的問題。
兩人都因爲所攜帶的行李超重而被罰了款。
要知道,一張飛機票可攜帶的重量是有限的,託運二十公斤,手提五公斤。
超重罰款,都將近三萬円了。
這可真是有點划不來呢!
這件事不免讓韓英明夫婦有點耿耿於懷。
但問題是,人就是難以跳出自己給自己劃下的圈圈。
尤其是當他們坐着飛機飛到了華夏境內之後,所能觀察到的一切又進一步加重了他們錯誤的認知。
就更讓他們百分百的認定,來到京城之後,生活方面肯定樣樣都很難。
他們爲這次京城之行做的一切無不是有必要的舉措。
恐怕也只有這樣做,他們的心裡才能踏實點。
不爲別的,就因爲直到他們在飛機上度過的最後半個小時,想嘗試着從飛機舷窗外找到點兒提神兒的景物,都沒找到。
外面灰濛濛的一片,朝下望去是一片只有稀少植物,幾乎能露出黃土地的山郊野地。
所以在他們的眼裡,毫無疑問,這是一塊與已經完成了現代化基礎建設的日本完全不同的陌生土地。
飛機降落之後,老兩口作爲頭等艙的尊貴客人,率先走出飛機。
這時,他們才發現自己隻身來到了一個巨大的,但卻不算現代化的機場。
即使是草木繁盛的時節,這裡也依然暴土攘煙。
而他們和寧衛民每一次在這裡走下舷梯所感受到的親切熟悉感完全不同。
腳才沾到京城的土地,京城的特有黃土和風沙就給了他們一次終身難忘的體驗——
大風颳過,他們迷眼了。
好不容易擦着眼淚,靠着迷糊的雙眼走進機場大樓,這棟建於1979年的航站樓又一次以殘酷的事實印證了他們不佳的設想。
這裡居然是用吊扇的。
走進大樓雖然溫度降低,但空氣依然炎熱,還是不能讓穿着西裝的韓英明和韓常子感到真正的涼爽。
可以說建築物的條件和發達的日本還有不小的差距。
那麼可想而知,連一個國家的機場都是這樣的水準,他們對住宿的地方就更不報什麼期待了。
這還不算,當他們終於恢復了視力,等他們完全看清周遭的一切,一片肅穆的景象又不禁不讓他們嚇了一跳,這一下倒是有效彌補了空調的缺失。
敢情這裡居然有固定崗哨,就連機場的工作人員舉手投足都帶着軍人的作風。
這中帶着強壓的肅穆氛圍讓老兩口一下子回想起了戰爭年代,不免有點膽戰心驚,後背冒涼氣。
就連辦入關手續和拿行李都顯得格外笨拙起來,有些瑟瑟發抖,唯恐受到意想不到的難爲。
特別韓英明,再一想到就在幾天前,在他的故鄉。
韓國民衆已經通過抗爭,成功逼迫全斗煥退位,爭取到了總統直選制,實現了民主化。
他就更是感到這裡已經被時代遠遠拉下了,完全就是一個落後無知的地方。
距離他們所熟悉的文明先進的社會形態有着十萬八千里遠的距離。
好在一切順利,他們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沒有人用充滿敵意的態度審視他們,也沒有人反覆對他們進行審問一樣的盤查。
當他們按部就班,終於通過了海關,踏足到了京城的土地後,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
只可惜好景不長,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寧稍縱即逝。
即使他們努力鎮定心神,自認爲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但是當他們走進機場大廳的時候,另一種混亂的景象又在以更爲明顯的方式提醒他們,這裡是一個發展中的國家,讓他們不由目瞪口呆。
在這裡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亂成一片,那些蜂擁而上的人們圍着外國人就像乞丐一樣進行糾纏。
特別是當外國乘客東張西望時,那些人一下子就能判斷出這是個初來乍到的獵物了,其結果自然可想而知了。
給人的感覺就如同掉到了“狼窩”裡。
韓英明夫婦也是一樣,他們就是在稍作猶豫,不知所措的時候,被人不知不覺的攔住了,幾個大小夥子對他們嚷嚷根本聽不懂的中文和英語,有的人還上手去拉他們的行李。
身在異國他鄉,他們老兩口又能怎麼辦?
從來都是井井有序日本機場可從來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不過分外值得慶幸的是,就在這個要緊關頭,突然有個人用日語喊,“爸爸——媽媽——”
聲音十分熟悉,是女兒!
沒等老兩口反應過來,緊跟着就有兩個身體魁梧的年輕人把糾纏韓英明夫婦的幾個人都趕開了。
這時沒頭蒼蠅一樣的老兩口才真正看清,果不其然,是他們的女兒松本慶子帶着人來接他們來了。
真險呀!總算是虛驚一場!
要不是女兒及時出現,天知道他們現在被人弄到哪兒去了呢。
不過安全倒是安全了,當發現來接自己的人,居然除了女兒只有兩個陌生的京城青年之外,韓英明的不滿又在內心裡滋生起來。
混蛋!
自己的女婿怎麼沒來!
那個傢伙跑到哪裡去了!
你的岳父岳母不遠萬里從日本來京城參加你的婚禮!
你居然連面都不露,這像話嘛!
這要是在家裡,依着韓英明的脾氣,這老頭子一定已經當着所有人的面用彈舌音大發雷霆,痛罵起寧衛民的失禮來。
也就是因爲他還知道自己這是在別人的地盤,又畏懼機場的那些軍人,這才勉強壓住了火氣,向女兒詢問起寧衛民的下落。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其實問了還不如不問呢。
因爲當松本慶子告知父母,說寧衛民是有要事在忙,真的脫不開身,所以纔會自己獨自前來,只能代其向父母致歉後,這韓英明的火兒騰的一下就上來了。
要知道,在韓英明心裡,寧衛民不過是個外資企業的高管而已。
就說很優秀,但事業成就肯定沒法和女兒相提並論。
自己的女兒如今可是一個製片廠的主人啊。
而且拍攝的《李香蘭》票房那麼高,電影原聲專輯賣的也那麼好。
他能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忙得脫不開身?
反而讓女兒獨自來接我們?
這不明顯就是言不由衷的託辭嘛。
這個混蛋,難道說回到了京城他就變了個人不成?
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
而眼瞅着韓英明臉色越來越難看,還是足夠了解丈夫的韓常子最懂得他的心意。
由於害怕丈夫一發火就再也不好收場,韓常子趕緊說東道西,哄着父女兩個把話題岔開。
過了一會兒到了停車場,藉着安放行李才終於找到機會,常子私下裡悄悄囑咐丈夫別莽撞。
跟他說咱們的女兒脾氣你知道,你要來硬的,慶子肯定會跟你吵起來,不如我路上委婉的探問一下。
而且我看女婿不是那種不懂禮數的人,真要有什麼事。還是等見面了再說的好。
萬一有誤會,比如說小兩口吵架了什麼的,你這一發火會讓事情更難辦。
還別說,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
常子這話倒是管用,韓英明一聽,覺得是真這個道理。
而且越琢磨越覺得像是小兩口吵架了,寧衛民纔不肯露面,也多少有點替女兒擔心了。
於是出於爲女兒幸福着想,他也不得不再次逼着自己壓住火氣,收斂怒意,坐上了來接他的汽車。
不過實話實說,正因爲這些說不出道不明的彆扭,這些他自己內心裡的較真,更讓他對京城的一切都看不順眼起來。
哪怕來接他的車,剛剛纔替他解過圍的人。
平治!平治有什麼好?
爲什麼要用德國車來接我,不用日本車呢?
這兩個年輕人也是,說什麼代表女婿來接我們的人,居然連正裝都不穿,只穿着牛仔褲和T恤衫就來接客人嘛,這也太不禮貌了!
而且他們吸菸吸得那麼勤,還有隨地吐痰的惡習!
天知道,慶子居然每天都要和這樣粗鄙的人相處嘛。
這嫁給華夏人又有哪裡好了!
真是傻孩子,蠢透了!
總而言之,即便是坐進了汽車,韓英明的心裡也是充斥着不滿,生着悶氣。看什麼都不順眼。
那不用說,這一天能陪着松本慶子來接人的,除寧衛民的兄弟——羅廣亮和小陶之外,還能是什麼人?
他們當然聽不懂日語,也不知道寧衛民的岳父在爲什麼而生氣,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盡力賠笑,把接人的任務圓滿完成。
於是在哥兒倆吧行李都安頓好後,好不容易等到松本慶子一家三口都坐上了汽車後座。
他們兩個一個當司機,一個坐在副駕駛,都悶葫蘆一樣坐着,一句話也沒敢說,只顧專心把車往馬家花園開去,讓田野,山坡,樹木,依次沿着公路往身後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