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不甘心和由此產生的強烈厭惡感，或許也是想從其他的地方找找平衡感。
汪大東把視線從那明顯更勝“山德士上校”一籌的薑餅人雕塑上挪開來，轉而聚焦在了薑餅人快餐廳的外部裝修風格上。
薑餅人店鋪的外部採用的巧克力色裝修，其實就是在外牆上簡單刷了一層塗料。
在汪大東看來，首先巧克力色這種顏色的缺陷是比較暗淡，遠沒有肯塔基的大紅色醒目，能刺激人的視覺。
其次這種裝修材料廉價，方式粗獷簡單，不夠細緻，明顯有爲了省錢糊弄事的嫌疑。
所以哪怕是薑餅人的店鋪上面也加了時髦的吸塑燈箱作爲商店的招牌，但被這樣的外牆裝修所脫離，仍然顯得店面外觀有點不夠檔次。
尤其每個行業都有每個行業的特性。
在美國任何一家快餐店都知道應該採用鮮豔的色採吸引顧客。
也只有鮮豔的顏色才能一下抓住顧客的眼球。
無論是紅色、黃色、藍色、綠色，甚至是粉色，都有快餐店採用，但唯獨沒有人用巧克力色這麼暗淡且厚重的顏色。
哪兒能讓人產生有關輕鬆、歡樂、方便、衛生、好味的聯想啊？
倒像是什麼文具店、書店、廚具店似的。
如果非要勉強說，這個外裝修的水準，最多也就適合做個咖啡館罷了。
因此這毫無疑問是個敗筆，是自己的對手犯下的第一個錯誤，而且還是個相當低級的錯誤。
更何況從外面根本就看不到店鋪裡面，這就更是糟糕透頂。
原本落地玻璃窗的地方，被鄧麗君推薦美酒加咖啡的巨幅照片和新店開業的活動廣告給遮蓋的嚴嚴實實，就連餐廳大門入口也掛着厚厚的棉簾子。
也只有人在店面口出入時，才能在一瞬間感受到從室內透出的溫暖燈光，但裡面具體什麼樣子，還是不知道。
那麼想也知道，如此不通透，室內一定會加重憋悶感，會讓顧客不舒服的。
總之，薑餅人店鋪外觀裝修方面，在汪大東的心裡完全違背了行業規律，必須得減分。
而且還得減兩分！
太差勁了！
這還不算，汪大東還注意的到了，薑餅人在門口負責引導人流的兩個服務員素質也遠不如他自己的員工。
畢竟肯塔基的員工招聘是從兩千人裡挑選出來的，不但要求形象漂亮、個頭要高，而且他選的人還都需要良好的表達能力，最好還具備一定外語能力。
而薑餅人門口的兩個工作人員又是什麼樣呢？
無論一男一女都是樣貌普通，個頭不高，穿着臃腫棉衣站在外面有點搞笑。
從形象上就談不上讓人賞心悅目。
而且他們的笑容一看就沒受過培訓，那女孩子咧嘴太大，齙牙都露出來了。
關鍵是那個小夥子還口齒不清，說話有點大舌頭。
這不開玩笑呢嘛！
他真不知道薑餅人的老闆是怎麼想的，怎麼什麼人都要？
選人的標準太低了，培訓不到位，服務也不專業，再扣兩分！
就這樣，汪大東的心情總算有點好轉了。
彷彿回到了他當初在美國的肯德基，充當“神秘顧客”時去檢查下屬餐廳，那種終於抓到下屬錯處的快樂。
現在的他越發相信事情會像他想象的那樣，聲名鵲起的“薑餅人快餐”不過是個紙老虎。
接下來等到進入餐廳，他肯定會如願以償找到對手經營管理上更多的不足和漏洞。
證明這個對手也許根本就不配稱之爲“對手”。
於是他一下子就有更多的動力，走到了餐廳門口，並以“自己和朋友相約在此，友人已經提前來了”爲由，成功騙過了門口的服務員，得以不用排隊進入餐廳。
只不過很可惜，他高興的還是太早了些，實在有點武斷和一廂情願。
因爲接下來隨着棉簾子打開，當他真正走入了餐廳內部，看到了裡面別有洞天的全貌，一進門就感受到了一種溫暖舒適，高雅富有格調的感覺。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高興的太早了，發現自己其實完全錯估了對手的真正實力，也低估了對手的格局。
敢情展現在他面前的，竟然是那種完全不亞於正式西餐廳的，充滿了歐式古典風格的餐廳裝潢。
店裡很明顯是空調製熱的，空氣帶着熱風，一點不冷，且一切光源都都是暖光燈。
而且因爲有吊燈，有壁燈，有頂燈多種模式，餐廳的燈光雖然沒有肯塔基店裡那麼明亮，但要顯得柔和許多，有種溫馨浪漫的氛圍。
跟着放眼過去，就能發現，室內裝潢除了大量使用樸素的原木、還搭配上不知道是不是進口的、富有歐陸色彩的精緻天花磚。
整個店堂地面也都是地板鋪陳的。
傢俱除了一張張的原木桌面，帶靠背的木椅子，還有幾乎繞牆一週的長座椅。
那些長座椅都是軟包的，淡綠色的，感覺坐上去很舒服。
就連餐廳裡的氛圍也是鬧而不亂。
別看客人滿座，處處都是腦袋，但熱鬧的只是用餐的氛圍。
但店裡放着舒緩的輕音樂，處處井然有序。
服務生因爲不像外面的兩個人還穿着臃腫的大衣，制服顯得好看極了。
無論男女，都是長條襯衣小馬甲，長褲皮鞋，居然也不亞於高檔的西餐廳，讓人感覺這裡顯得很有檔次。
愕然中，汪大東幾乎要凌亂了，因爲這他做夢也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情景。
現在他才忽然意識到，這家店外部的粗獷風格，配上室內這種溫馨的格調，溫暖的材料，清新的綠色，原來竟然是有意爲之的。
而且這種搭配所呈現出的對比效果其實很奇妙，外面的粗糲，會讓室內環境顯得更舒適，更精緻，更豐富，讓人不能不佩服這個餐廳的設計者的獨特心思。
說真的，這裡一點也不像一家快餐廳。
如果不是位於餐廳門口的酒吧檯前居然也有個等候區。
十幾個坐在高腳凳上的顧客幾乎都是人手一份菜單在專心研究着菜單裡的內容，有個服務生專門負責給這些人預先點菜。
還有整個餐廳的服務人員，上菜，撤臺，無不都是急匆匆的在忙碌。
這幅情景清楚地顯露出這家店也在有意爲了爭取翻檯率拼命利用的時間的傾向。
而且汪大東也注意到了這家餐廳使用的是餐巾紙，沒有口布，不鋪檯布。
否則的話，他還真是看不出這裡有任何的快餐化傾向。
不用說，這種室內裝修肯定比他的快餐店還要多花不少錢的。
尤其是日常運營方面，這裡用瓷器餐具、不鏽鋼的刀叉，這些正常損耗和清洗維護不是小數。
雖然能夠帶給顧客更舒適的感受，但無疑會提高成本。
特別是餐廳用帶圖片的菜單給每桌客人單獨點餐，而不採取快餐店排隊櫃檯點餐的模式，這簡直就是對高效率的褻瀆，對人工成本極大的浪費。
怎麼會有快餐店做這樣的傻事？
除非這壓根就不是一家快餐廳，而是真正的西餐廳。
汪大東現在的心情再次變得非常矛盾，進來後目睹的這一切又讓他動搖剛纔在門外生出的輕視和自信心。
他真的不想承認自己的對手是個不僅有實力而且還有能力，有創意的餐飲行家。
或許他現在只願意相信一種可能性，這家薑餅人快餐店和他就不是一個賽道。
而是一家出售豐富菜品，比較正式的西餐廳。
不說別的，對方下了這麼大的本兒，那菜品的價格就不會太低。
這裡的菜單好像菜品挺多，那麼廚房的出菜時間就不會太短，翻檯率也會有限。
要是那樣的話，應該也算件不幸中的萬幸吧。
起碼賣炸雞的肯塔基和這個薑餅人還是可以在經營內容和模式上區別開來的，倒是不至於在客層上形成完全的競爭關係。
然而汪大東又何曾會想到啊，就連他的這點僥倖的念想也屬於自欺欺人。
其實他認爲的高昂的裝修成本還真沒那麼高。
因爲薑餅人的兩個老闆裡，沈存自己就是設計師，對裝修的工藝和材料太熟悉了。
而寧衛民又是京城的地頭蛇。
他和京城兩家的高等美術院校有着相當牢靠的合作關係。
這五家店的設計方案，其實是他交給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雕塑系和裝潢系的實習作業。
然後沈存挑選一個最滿意的調整後去實施就完了。
所以別看設計和裝修的效果不錯，但仔細看看就又會發現，其實室內沒有任何複雜的東西，只是通過普通簡潔的裝修和材料色彩的合理搭配，來體現出歐式風情和美感來。
這麼一來，薑餅人在裝修費上的開銷，是真沒花多少錢。
就是兩家店的費用加起來，也沒肯塔基一家店鋪多。
畢竟汪大東是外來者，花點冤枉錢不可避免，何況他店裡的許多東西還是從美國進口的。
甚至就連工作服也一樣，皮爾卡頓公司在工作制服方面的設計是相當有名的。
所以薑餅人的制服才能在穿着效果上明顯超過肯塔基，無論設計還是質地，都更接近奢侈品的水平。
這就是坐地戶和外來戶在資源方面的真正差距了。
幸好汪大東是不知道這些情況啊，否則他真能爲這種“不公平競爭”氣炸了肺，氣吐了血。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沒能如願以償驗證自己期待的“事實”。
因爲儘管他是以“尋找朋友”爲由進入餐廳的，沒有理由像正常排隊進入餐廳的客人那樣，去光明正大的跟服務員討要一份菜單來仔細翻閱。
可當他爲了把戲演足就行走入餐廳，假模三道四處觀望“找朋友”的時候，有關餐廳營業中的具體狀況和那些顧客們的反應，還是讓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薑餅人的“可怕之處”。
因爲在這裡吃飯的人，居然都有種不顧自己錢包，恨不得明天不過日子的“狠勁”。
每個餐桌上幾乎都是在擺宴席。
四五個人面前能擺十個盤子，三四人有往往會六七個，兩人面前也會有三四盤食物，這還不算上各種五顏六色的飲料。
意麪、焗飯、披薩、雞排、牛排、烤香腸、蛋糕、冰淇淋、麪包、汽水、啤酒、咖啡……居然什麼都有。
各種食品和飲料酒水的香味都摻雜在了一起，格外的誘人。
最讓汪大東吃驚的是，他看見好幾桌的客人，竟然點了整瓶的紅葡萄酒。
在他的印象裡，京城人是很少在西式餐廳這麼大吃大喝的。
別的地方不說，就說他的肯德基，就經常會有帶孩子來的父母只給孩子買上一份套餐，自己不吃的情況。
有的孩子會遞一塊雞肉給父母說，“媽媽，你嚐嚐。”
當媽的肯定擺擺手，“我不喜歡吃雞，你慢慢吃，媽媽陪你。”
孩子也許會帶着天真，遺憾地表示，“媽媽，可香呢。”
當媽的肯定微笑着點點頭，隨後會囑咐一句，“慢慢吃，吃快了就吃不出味道了。”
由此可知，京城人對於西式美食的消費態度，可怎麼來這兒就都變了呢？
這麼大吃大喝，難道明兒的日子都不過了？
這時候的汪大東是真想好好看看那菜單的內容了，他特別好奇那上面的價格。
也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在餐廳裡詢問過的那幾個女大學生，說過的不到十元就能四個人吃飽。
想到這兒，他額頭都冒汗了，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嚇得。
反正他心裡就是咯噔一下。
忍不住在想，這種鬼話總不會是真的吧？這不科學啊！
結果就在他四處觀察，看看能不能從哪桌已經點完菜的客人桌上搞到一本菜單看看的時候。
他又發現了一件嚇人的情況，因爲這個餐廳的服務人員上菜的速度好像快得出奇。
他身邊有那麼一桌明顯是剛坐下沒多久的一對兒情侶。
忽然一下子，他們的面前就被服務員堆滿了食物和飲料，而且好像是被人一股腦就端上來的。
“這是您點的意大利肉醬面，這是香腸奶油肉醬焗飯。這是意大利是蒜香烤雞排，這是意式什錦比薩。還有個甜點奶油布丁。哦，還有您兩位的飲料，兩杯加了威士忌的愛爾蘭咖啡。好了，您的菜齊了，請慢用……”
然而更讓汪大東無比震驚的，是他聽到了顧客和服務員之間的對話內容，恰恰證明了所有最可怕的事實。
“啊，我想問問，我們這個消費金額夠十元了嘛。報紙上說消費滿十元就有鑰匙鏈吧？”
“是的，我們店新開業有這個活動。我來幫您看一下啊，意大利肉醬面一塊五，焗飯一塊八，烤雞排兩塊二，什錦比薩兩塊，布丁一塊五，這些一共九塊，再加上鄧麗君小姐推薦的飲料，現在是買一贈一的優惠活動，兩杯愛爾蘭咖啡您只需要付一杯的錢，一塊二，所以您今天的消費是十塊零兩毛。恭喜您，您的消費已經夠了。付賬的時候，我們就會給您贈送鑰匙鏈了。”
“啊，要是這樣的話，我現在就付錢可以嗎?你們那個鑰匙鏈不是說數量有限嘛？那我現在就給你錢，能馬上給我鑰匙鏈麼？”
“可以的。”
“那太好了，給你，十塊，兩毛……”
小夥子是真不含糊，馬上從兜裡拿錢。
然而汪大東卻聽得心裡拔涼拔涼的啊。
他根本就沒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這不可能！不可能啊！
這麼多菜，怎麼才十元錢嗎？
而且還送小禮物？
這是什麼妖孽啊！
他們難倒是在賠本賺吆喝嘛！
而且上菜速度還這麼快？
完全不是一個西餐廳應有的正常速度啊！
不對，不對！要是這樣的話，那我還怎麼幹啊！
一個西餐正餐，無論價格還是環境，怎麼速度都比快餐廳要好得多！
這太詭異了！
要是這樣的話，那我的肯塔基還有什麼優勢？難道只有炸雞的配方了嘛？
站在熱鬧的餐廳之中的汪大東，看着歡聚在這裡吃飯的食客們，哪兒還敢給薑餅人再打分啊。
此時他簡直就像是丟了七魂六魄一樣，那麼沮喪，那麼無助，完全就是個甘拜下風的輸家。
以至於都被服務員誤會他在這裡剛剛用過餐，丟了錢包了。
但說實話，汪大東在這裡收到的精神打擊仍然不是他最悲催的事。
因爲他並不知道，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他。
其實恰恰就在他來薑餅人餐廳探查情況的時候，有人也在查他的底，而且做的比他更絕。
如果他現在馬上回到自己的肯塔基，那麼興許就會在餐廳一層的角落裡發現。
一個年輕人帶着一個老人來吃炸雞，他們也與常人的表現有點不那麼一樣。
兩個人把他最後能依仗的底牌也給輕而易舉的掀開了。
“張師傅，您嚐嚐這個吧，趁熱吃，現炸出來的最好吃。”
“行啊，別看我快七十的人了，味覺還沒怎麼退化。我這個舌頭應該還管點用，衛民，你拿筆準備記着吧？我保準能給你複製個一摸一樣的味道。”
“張師傅，您別有壓力，真吃不準也沒什麼。就當咱們嚐個新鮮了。畢竟這肯塔基炸雞的絕密配方，是美國最著名的商業機密之一。價值好幾億美元呢。”
“哈哈，不能，這七塊多哪兒能讓你白花啊，我跟你說，在咱們華夏廚師面前，任何菜都不可能是什麼機密。就衝他敢賣老百姓這個數，我就不能慣他這個毛病，美國炸雞，切！嗯我嚐嚐啊……這不簡單嘛。聽着，有面粉，鹽，百里香，羅勒，牛至，香芹鹽，黑胡椒……嗯，有點意思，還有白胡椒，幹芥末，甜椒粉，大蒜鹽，生薑，肉還用牛奶泡過……等等，你寫上，不是鮮奶，是用奶粉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