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寧衛民又想起了甘露，今天在皮爾卡頓的折扣店裡也沒看見她。
於是忍不住發問。
“哎，我聽說這間辦公室是你和甘露共用的呀。她人呢？跑哪兒去了？”
而殷悅的回答仍然是他所沒想到的。
“你說她呀。這丫頭平時已經不怎麼過來了。”
“不怎麼過來了？什麼意思？脫崗啊？”
“不是。小露現在很受公司器重。您出國之後，鄒總並沒有難爲她，反而讓她繼續協助管理下面的那些專營店。時間一長，等這邊折扣尾貨店上了正軌。小露就專心去管理那些公司麾下的常規專營店去了。這邊有我幫她看着，也不會出太大的簍子。犯不上她每天就在着守着。現在，一個禮拜她也許就過來個一天半天的吧。主要還是爲了彙總一下賬目，看看店裡的經營狀況。”
寧衛民吃驚不小，但也爲鄒國棟的公事公辦和知人善用感到欣慰。
這麼一來，起碼甘露的前途算是妥了。
於是心情多少有點複雜地繼續問道。
“嗨，其實沒有多少事情的。現在天橋百貨商場的六家店鋪都有了店長，要不然我也不能安心待在辦公室裡啊。只有這些店長解決不了的問題，我纔會插手。您放心，我完全顧得過來，絕對沒有影響咱們店裡的事兒。實際上，我每天還有時間看看書，溫習一下功課呢……”
現在想想，他自己當初主張靠降價來招攬顧客，好像有點草率了。
以前他對殷悅只是一般意義上的任用，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然後又給寧衛民拿來了他喜歡抽的牡丹香菸和菸灰缸。
“也就是說，天橋百貨商場的六家店鋪現在全是一個人在管嘍？”
“這個請您放心，現在銷量啊，其實比過去還要高上兩三成呢。”
“是呀，就是毛利比過去提高了一倍，不過純利可沒這麼高。有的錢是省不下的，爲了儘快提升銷量，我沒有傻等着，而是把原本打折的額度都變成銷售提成了，用來鼓勵店員銷售。所以雖然不打折，但店裡的單品利潤和過去是差不多的。淨利潤也就增長了兩三成。倒是店員們的因爲賣力促銷而收入大漲。現在咱們店裡的人，每月最少也得掙個一千五六的。一個月她們有誰要是賣不出三萬塊的服裝，她們自己都覺得丟人，那就叫不合格。”
萬一踩雷犯了忌諱，有些商業之外的事未必是殷悅解決得了的。
如何取捨，選擇，就有點讓人頭疼了……
完全是突如其來的驚喜，寧衛民一下子感到了不可思議的震動。
“居然還可以這樣的嗎？那你這麼幫她有多久了？”
可這是因爲他發現六家店鋪能經營得如此井井有條，大概率都該歸功於殷悅的原因。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殷悅的印象再度改觀。
這招肉爛在鍋裡，實在太絕了。
“嗯，你想的挺到位，做品牌還就是這麼個道理。咱們新店開業時的降價，確實不是長久之計。這件事我應該負有一定責任。不能說我是自己給自己埋了坑，可也算得上急功近利，十分不利於幾家品牌店的經營走向正軌。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要說殷悅還是沒有完全脫離純真的，此時臉上一片紅雲飛起，囁嚅地澄清真實情況。
“沒有沒有，我覺得效果不錯。這兩筆錢你花的有道理。起碼能提升店鋪檔次。”
殷悅眉頭微蹙，但卻語氣堅定地說，“我後來又一想，價格說什麼也不能調回去。更不能開跟客人劃價的先例。因爲這樣一來就會喪失信譽，那以後，所有來買的顧客都會等着咱們降價，或者跟咱們劃價，他們才肯買。而這種印象一旦建立，想要改變可就難了。這樣開店，會使形象上讓顧客覺得是個低價服裝店。也會讓之前高價買了的顧客內心反感，從而不忠誠於咱們家店鋪。可反過來要是堅持住不降價呢？只要咱們的服裝款式過硬，也許顧客等上一陣，就會耐不住性子回來買。到那個時候，咱們收穫的就是忠實顧客了。這些顧客以後多半會一直光顧咱們的店，形成口碑宣傳……”
所以他猶豫和琢磨的也不是別的，是應該怎麼更好的去發揮殷悅的才幹。
“我不擔心這個，我也知道你和甘露關係好。只是這樣的話……好像有點名不當言不正啊，怕就怕皮爾卡頓公司還有金利來那邊會有意見……”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不問還好，一細打聽，更問出了許多的驚喜。
“我說今天過來，店裡好像沒有什麼減價的活動呢。不過這樣的話，固然可以提高單價。可銷量不受影響嗎？咱們店裡的商品可不便宜呢，一套衣服就得百八十，差不多一個工人工資了。單品成交率一定下降得厲害吧……”
殷悅這才意識寧衛民真正擔心的是什麼。
“你別誤會。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只要能掌控好尺度，願意幫幫甘露也無所謂。畢竟你們也是姐妹情深。其實我在考慮的，是目前店鋪的一些明顯變化……”
但出國這半年多，他再回來就不這麼想了，眼前目睹的一切，讓他進一步瞭解到殷悅在服裝行業中具有的商業才能。
不能不說，殷悅這番似怨實誇的自責，等於也給寧衛民臉上貼足了金。
只是儘管她已經解釋了這麼多，寧衛民卻一直都沒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您放心，我從不直接插手那幾家店的實際工作。其實說幫忙看着，也就是看着而已。基本上有牽扯到整體規劃方面的事，我還要和小露商量的，達成一致纔會找各自的店長開會，然後各自實行。而那幾家店裡，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也是他們的店長來找我，我頂多只負責出主意而已。也就是動動嘴的事兒。至於金錢和賬目什麼的，我更是問也不問的。不會產生什麼誤會的……”
寧衛民現在已經完全能夠確認，殷悅就是一個他不可或缺的重要人才，是他的服裝公司未來CEO的最佳人選。
雖然早有心裡準備，可猜測屬實，仍不免會有些吃驚。
“是我的主意。亮亮堂堂的多好呀。無論顧客還是我們的工作人員，待在這樣的店裡，心情也會敞亮不少呢。尤其是冬天，多點燈光還能暖和些，商場的暖氣可有點不夠勁。對了，我還做主把國風和花花公子增加了好幾張海報呢。顧客們看到也是很驚奇的。都以爲我們的品牌還真和李寧，樓雲、那幾個港臺明星有關係呢。這兩項都加起來，總共應該花了兩萬不到。您覺得值得嗎？不會覺得我花了冤枉錢吧？”
有些經營策略上的想法，甚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
殷悅聽這話，以爲寧衛民是擔心自己忙不過來，忙寬慰道。
唯一覺得她展現出的天賦，就是郵票上具有投機性的敏感，算是能夠在這兩方面都可以託付的人。
要是單價不打折，銷量還提高了，那豈不是說毛利高了一倍？
沒想到殷悅毫不猶豫地點着頭附和，證明寧衛民的揣測沒錯。
僅僅一個財會總監的職務，顯然已經匹配不上她的才能了，那是屈就，是浪費。
寧衛民從出神的狀態恢復，決定還是先跟殷悅好好聊聊，真正瞭解具體情況再說。
寧衛民打心裡爲殷悅有着這樣清晰的思路而慶幸，也無法不贊同她的觀點。
“是不是我擅作主張了？您……要是覺得不合適，要不……要不我過幾天跟小露商量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您這是哪兒的話，不能這麼說。其實我挺理解您的。畢竟新店開業，最迫切的就是聚攏人氣。此一時彼一時嘛，我能理解您當時的出發點。當時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否則咱們哪兒就能和皮爾卡頓、金利來這樣的店比肩啊。要是人家熱火朝天，咱們冷冷清清多難堪。我別的不求，只要能您能理解我的難處就好。”
她爲此還是不免含糊起來，以爲老闆不高興了。
沒錯，他不能不誇啊！
這個殷悅對服裝行業瞭解的太深刻了。
銷量可是一個店鋪的命脈，寧衛民不禁全神貫注起來。
“那肯定是受影響的。不瞞您說，剛開始的實行的時候，銷量跳樓一樣，一下子就掉了一半。好些顧客非要劃價才肯買。我被嚇得夠嗆，以爲闖禍了。”
沒錯，寧衛民心裡的滋味是很複雜。
可謂伺候得十分周到。
“啊？還出過這樣的事兒？那你又是怎麼處理的？”
“殷悅，我看六家店裡好像都增設燈光啦？是你的主意還是甘露的？”
只是有點吃不準國內的政策，畢竟他今後很長的時間不在國內。
只想讓殷悅幫自己看好家，搞清賬目，維護住基本盤而已。
自然有了一種迫不及待想把自己的服裝產業正規化，正式註冊公司擴張開連鎖的衝動了。
打個比方，原本想着再苟上幾年的他，忽然發現有這麼一個得力的臂膀，簡直就像皮爾卡頓發現了宋華桂。
說白了，過去他看重的是殷悅的忠心和實際工作經驗。
聽到這裡寧衛民不由再度連聲稱好，他甚至都想拍巴掌了。
沒錯！其實賣衣服怕什麼呀，還就是怕一個勁兒的降價。
“怪你？我誇你還來不及呢，我實在沒想到你能把天橋商場的幾家店管理得這麼好。人氣旺不說，員工勤奮，利潤還增加了。哎，對了，還有那個街道縫紉社進入這裡，辦得那個零活加工部，那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筆啊？要是的話，這個思路更是不俗啊！你可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但補足了成衣銷售的短板，就連天橋百貨商場都得感謝你。你給他們招來了多少買賣啊，他們的布料都因爲你的這個主意更好賣了。”
殷悅一邊說着，一邊給寧衛民泡好了一杯茶。
“還能怎麼處理？咬牙堅持住唄。”
如此體貼的話語讓寧衛民當然很舒心，他也半開玩笑地說。
“哎喲，寧總，您怎麼還誇得更厲害了！”
寧衛民可沒想到她拍馬屁的功夫也有長進，也就更爲高興地念叨上了。
“啊，怎麼會這樣！你沒開玩笑吧？”
哪兒知他的自我檢討，卻把殷悅給逗笑了，居然還替他開脫起來。
“理解理解，當然理解，咱們倆還能不互相理解嘛。那現在怎麼樣了？顧客恢復了多少？沒關係，你大膽說。”
但實際上，這卻是她想岔了。
“差不多從去年國慶之後開始的。”
這丫頭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將才了，而是有成爲帥才，或許能夠獨當一面的可能。
“好好好，你這個主意好。這事辦得實在漂亮！同樣的促銷效果，沒讓利給顧客，便宜了咱們員工，這當然更划算。哪怕店裡利潤比起過去沒有增長。我們的員工掙得多了，那也是件大好事。起碼他們會更有積極性，工作也更認真負責，那咱們的買賣何愁不能紅火！”
“是啊，所以做完這兩件事後，我就把咱們店鋪裡大部分商品的折扣給取消了。除了不好賣的滯銷款式和過季商品，咱們店裡的商品，一概都沒有折扣了。”
可寧衛民卻搖了搖頭。
不過也沒關係，雖然涉及法理問題，可她還是挺懂得分寸的。
哪怕這丫頭嫣然一笑，絲毫不敢居功。
“您過獎了。說實話，我這也是事到臨頭才被逼出來的這個主意。主要是因爲我知道您的大方，清楚您是從不虧待下屬的好領導。纔敢自作主張的。您不怪我就好，我可真當不起您如此誇獎。”
“我這純粹是誤打誤撞。原先想的很簡單，就是想解決顧客對於服裝尺寸有調整需求的問題。順便照顧照顧街道縫紉社。誰知道後來居然還幹大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而且這件事出力最大的是街道服裝廠的蘇廠長。其實這個縫紉部之所以這麼受顧客認可，完全是因爲他家傳的手藝好，人家可把自己的父親，幹過羅蒙的裁縫師傅蘇老爺子都給請出來坐鎮了。就連給顧客們提供免費捲尺，減少排隊時間的主意也是蘇廠長出的。所以您真要把這件事的功勞歸在我頭上，我可有愧啊。”
說完，殷悅輕輕嘆了一口氣，低下了頭。
一副好像說完了心裡話，減輕了負擔的樣子。
可她越是這樣，就越讓人感到可憐可愛，值得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