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下午,康術德和寧衛民的兩間小北房裡,簡直比茶館還要熱鬧。
在寧衛民走進家門之後,先是恭恭敬敬,鄭重其事地和康術德見了禮。
然後就回小屋又換上了他那身舊日穿的棉衣、棉褲、大棉窩。
再之後就又回到了老爺子這屋開上了茶話會。
要知道,三家鄰居隔了半年才見着寧衛民,誰都想要多留一會兒。
而且京城過年都沒個殺豬的可看,每天如此不免乏味。
哪怕出於對異國他鄉的好奇,大家也難免要圍着寧衛民,打聽打聽他在日本的新鮮事兒啊。
這都是人之常情。
寧衛民對此自然瞭解,也能體諒。
他便拿出一條柔和七星和一些東洋糖招待大傢伙。
真跟穆桂英要去大破天門陣似的。
於是年輕人接了老輩人的班兒,這些人和寧衛民見了面,又是好一陣熱鬧,好一陣寒暄。
可沒用啊,邊大媽自己心裡有疙瘩,總覺得這個兒媳婦娶虧了。
這老太太滿頭白髮,還缺了半嘴呀,怎麼也有七十了,邊大媽並不認識。
怎麼回事呢?
敢情當天,寧衛民在東京的公共汽車站等車,要去公司上班的時候,因爲無聊再加上沒吃早飯,他就開始懷念憧憬起京城的早點。
尤其是聽說在東京,稍微壞了的傢俱和家電,好多人就不要了,當垃圾一樣的扔掉。
“大媽,那您說這麼大的豬頭放多少鹽合適呢?”
這個人,邊大媽照樣不認識。
“穆桂英”卻是馬上放下刀,圍裙上擦擦手,陪着笑,很客氣地說,“奶奶,我這不是不懂嗎?”
因爲寧衛民是極爲耐心的把日本普通人的生活給大家來講述,而且主要聚焦於大家關心的一些問題——真正的現代化生活是什麼樣的,以及日本人到底有多富。
得,那咱就把黃豆收起來不吃就完了唄。
是……三號院的黑子媽,邊大媽忍不住一拍巴掌。
從古至今,這玩意,京城人全吃的是現成的。
她這天看着家裡老人發了半天愁,居然踊躍的毛遂自薦。
“反正也沒人會,您就讓我試試唄。我不會不要緊啊,鼻子底下有嘴,大不了我問別人唄?您老就踏實歇着,別管了……”
小兩口的委屈弄得鄰居們都看不過了,背地裡沒少替小兩口說好話,開解邊大媽。
這麼說吧,這一下午啊,寧衛民的嘴就沒閒着,就跟他主持參與了兩場忘年會似的。
所以說,老外就是老外嘛,華夏子民去日本也一樣。
其實這炒黃豆並不是小吃,而是日本用來“打鬼”的法器。
“穆桂英”自自然然地接上話來。
也是巧了,像邊家,羅家和米家全是城市貧民。
爲了避免被這些混跡於人羣的傢伙傷害,日本便把咱們農曆的春分前一天,叫做“節分”,作爲專門打鬼驅邪的節日。
這倆人如今居然挺和睦,那個“穆桂英”好像還挺得寵。
寧衛民和康術德總算是能夠不受打擾的忙和他們自己的事兒,聊一聊體己話了。
必須得說,這時候誰家吃頓肉食都不容易。
京城的普通老百姓還就是這麼的浪漫。
兒媳婦們?更指望不上了,老家雀都不行,小家雀能行?
又一個提拉着一兜子土豆的大娘湊過來說。
再加上寧衛民還給每家每戶都帶了禮物。
當然,最感意外的還羅廣盛兩口子,邊家大兒媳婦李秀芝,以及剛剛結婚的邊建軍小兩口。
怎麼一下子關係就融洽了?
總之,這麼來來回回的熱鬧着,誰都沒留神,就到了天色擦黑了。
這個時候,寧衛民才覺出不對勁來了。
還有樓宇高,夜生活娛樂豐富,地鐵四通八達,幾乎遍佈城市每個角落,大家當然羨慕。
但這豬頭誰也沒擺弄過,她們湊一塊堆兒也沒商量出個準主意。
街上的人看我,我看街上的人。
正說着呢,又有人答茬兒了。“老姐姐,要我說光焯不行,下鍋時候弄點兒白酒燒滾了澆上,那味兒纔好。”
爲此,他既得承認,這過日子也是一門學問,而且也不免對邊大媽這個新媳婦刮目相看。
不過反過來,大家也就更理解寧衛民爲什麼非要去東京開飯莊子了。
追問下來,總算有人告訴他怎麼回事。
日本人喝豆漿的碗比我們劉鎮喝茶的茶盅還要小,那油條更是細得跟筷子似的。
說想不到在東京,人吃飯就跟吃票子似的,就是豬八戒去了也要餓成個白骨精。
這個儀式日本每家都會作,很少有忽略的。
每到這一天,家中便有人要戴上猙獰的面具,扮成妖怪從門而入。
過去全是鄉下“賣燻魚兒”的揹着一個小紅箱子來城裡賣做好的豬頭肉,現在呢全是副食店裡去買就行,誰弄過這啊?
真要打聽,那也得去問歲數大的,打農村進城的人家,或者是專業的廚師才行。
這個時候衚衕裡走過來一個挎菜籃子,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看見“穆桂英”英姿颯爽耍大刀呢,對着她就開口了。
當然了,那他說的肯定有大家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
嘴裡都說沒去過,真不知道小日本已經富裕到這個程度了。
她探頭看了一眼,瞅着只是有點臉熟。
然後掄起菜刀,對着這豬腦袋乒乒砰砰就亂剁起來。
原來這日本的炒黃豆頗有說法,竟是和日本的妖怪有些關係。
不過幸虧事實並非如此。
但一來,都是打完了鬼怪之後,才吃剩下的“彈藥”。
無論誰聽了都是感慨萬千,一致認定日本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
要知道,他們幾個今天一下班就緊着趕回來過年,可到了家卻無一例外發現居然沒人。
十歲十顆,二十歲二十顆,以此類推。
問?問誰啊?
這院裡的人就沒一個會的,再問就只能上街掃聽去了。
環顧周圍,同樣等車的日本乘客也都或多或少露出些古怪表情。
日本民間習俗,認爲妖怪鬼物無所不在,時時可能入侵民宅,做出種種不端之事。
寧衛民就去買了一包,然後施施然取出幾顆吃了起來,果然味道不錯。
怎麼收拾怎麼做,就沒幾個城裡人懂行的。
“哎呀,閨女,我說你這是幹什麼呢?豬頭哪有這個做法的?!”
京城衚衕裡的的民風,媳婦們在街門口擇個豆子,洗個菜很平常。
可也別說,什麼都難不倒有心人,這天,還就該着這沐月英出彩兒。
當時給隨後看着的邊大媽險些氣昏。
搞得整個2號院所有人家當天晚上的年夜飯,都因此不得不往後延時一兩個鐘頭。
入冬之後,有那麼一個禮拜天,有個從街道縫紉社進貨的個體戶,爲了謝謝邊大媽幫忙給了些俏貨,就給邊家送了個從鄉下弄回來的豬頭。
人家上街,不是不問,而是用一種類似於釣魚的聰明辦法來打聽想知道的事兒。
沒的說,這樣的段子當然可樂,跟聽相聲都差不多了。
然後安心坐下,端着茶杯,專門撿一些有趣的,給大家講起了自己在日本的所見所聞。
他只覺得日本人有點太事兒,連公共場合吃點東西也不許。
雖不能和國內用五香椒鹽炮製的好東西相比。
卻見那“穆桂英”在門口放好案板,把大豬頭放上去。
不過說來有意思得很,正因爲寧衛民一直沒在京城。
什麼剛炸出來的油炸鬼兒配豆漿,烤的酥脆的幹崩兒燒餅配炒肝兒,什麼煎餅果子、夾肉燒餅,豆腐腦,老豆腐、豆泡湯、雜碎湯……
說起來跟華人大年三十放鞭炮是一個道理。
至於像寧衛民這樣的,買了就當場開包,象吃花生米一樣“嘎嘣嘎嘣”大塊朵頤的主兒實在少見。
沒轍,誰叫咱京城的老百姓不但喜歡湊熱鬧而且還熱心腸呢?
而這天的晚上,一家人吃完香噴噴的大豬頭。
邊大媽當時也有點置氣。
又一個聲音來湊熱鬧了。
因爲大傢伙光顧着聊得高興了,把年夜飯都給忘了,好些活兒還沒來得及幹呢。
印象裡好像是煤市街東邊哪條衚衕的,每天去菜市場,倒是愛打這兒過。
每個週末,這邊建功兩口子來2號院看爹媽,在邊大媽那兒都沒有好臉,曲意逢迎也沒用,乾點家務活兒也老挨老家呲噠。
三家的主婦,會燉肘子,燒黃魚,炸丸子不假。
比如頭兩天,他與阿霞重逢的那天早上,就因爲不通日本風俗,剛鬧了一出不大不小的笑話。
可還別說,這“穆桂英”打得就是上街的主意。
而且那豆漿還少得可憐,不像我們京城的豆漿是滿滿一大碗。
“對了,我們家過去燒這個的時候,起碼得放兩頭大蒜,閨女家裡有麼?要不先從我這兒拿幾頭?我認識你婆婆,你不就邊家的新兒媳婦嘛。別跟我客氣……”
結果這一聽,時間可就過得飛快了。
再之後,有這麼幾個老太太一聚堆兒。
“媽,不行交給我試試吧?”
最後倒把個眉花眼笑“穆桂英”放在一邊沒人理了。
尤其大家聽說在日本早晨喝豆漿吃油條的錢,在京城都差不多可以吃下一頭豬了。
沒多久工夫,這就圍了不少人。
“說的是呢,我這兒其實正發愁呢……那您說,這東西應該怎麼作?”
可當寧衛民講到日本扔垃圾的諸多限制,以及商店裡的東西是什麼價,消費水平有多高時,大夥兒卻要齜牙咧嘴一番。
要形容一下的話,大約就是“敬鬼神而遠之”了。
這就跟在京城,咱們看見剛學會怎麼用筷子吃飯的老外,居然把筷子直接插進米飯裡是一樣的感受。
但看上去一包包的炒黃豆也是乾淨誘人,焦黃酥脆。
寧衛民當時還以爲自己是違反了日本社會不在外面吃東西的公共良俗,也沒太在意。
這一回來,他才能明顯察覺到,邊建功的新媳婦和邊大媽的婆媳關係居然有了挺大的轉變。
別看農村人進了城容易轉向,可反過來,許多鄉下認爲稀鬆平常的事兒,對於城市人也會犯難了。
“你?你會做?”邊大媽壓根不信。
到底怎麼一回子事兒呢?
敢情據康術德說啊,邊建功和這沐月英去年國慶結婚之後,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跟大家想的那樣來着。
除了幾位行家,一個個對着豬頭髮表意見,交流烹飪經驗。
心說了,這兒媳婦真就是糊塗車子一個,簡直就是胡來的喪門星嘛!
“怎麼做?先拿火筷子燒紅了,把這些毛燎掉,然後把下巴剖開,這裡,這裡,這裡,不能吃的髒東西切掉,然後拿個大鍋焯一下去腥味,準備些調料,大蔥,姜,大料……”
“喝,還不讓我管了。那行吧。好啊,那這個東西就交給你了,燒好了大家吃。”
這邊大媽是怎麼都看不上這個新媳婦,覺得光好看而已,畫上的紙人一樣,處處冷落。
給孩子當壓祟錢的整套日本貨幣,送老輩人的菸酒糖茶,給年輕人的電子錶、計算器、小錄音機,是挨個的分發。
就這樣,大家抽着、吃着、喝着、聊着,完全忘了時間了。
一來在外頭忙活不影響家裡衛生,二來還可以看看街上的風景。
嘿,怎麼把黑子媽給忘了,她孃家原來在保定就是殺豬的啊。早知道,問她去不就結了、。
得,聽兒媳婦問出這麼一句,邊大媽這個時候已經徹底放心了。
當然了,炒黃豆也不是不可以吃的。
就比如這豬頭吧,擺在籃子裡,小二十斤的一個肉乎乎,髒兮兮的大豬腦袋。
可“嘎嘣嘎嘣”正高興的時候,冷不丁一擡眼,卻見那賣炒黃豆的日本小姑娘張口結舌的瞅着他,彷彿他的臉上長出了一朵喇叭花兒。
可萬萬沒想到,他都來到自己公司了,在茶水間泡了杯茶,拿出黃豆接茬吃。
其他的人全是來學習長見識的。
但她清楚,應該這倆老太太是相互認識,差不多是一條街住着的。
一直到了晚上七點鐘,《新聞聯播》都開播了,鄰居們才挨個散去,連羅廣亮和小陶也都拿着他們的禮物回他們自己家吃年夜飯去了。
大約也是考慮到別人家都趕鬼,自己不趕,那滿街遊蕩的妖怪們就正好來上門了。
遠不像他出國之前,大家普遍擔心的那樣,怕這“穆桂英”過門之後,邊大媽會嫌棄,邊建功要受夾板氣。
邊大媽可是爲此吃了一驚。
這個聲兒倒是熟悉的。
而鄰居們也都有各家的回禮。
被公司裡的僱員們看到,也是大眼瞪小眼,集體用眼神掃量他。
二來呢,據說吃的數量也是有所禁忌的,必須按照年齡來計算。
帶個殘廢的媽就不說了,關鍵這“穆桂英”自己也二乎。
尤其等到寧衛民講完,現場好一通鬨然大笑,絕對是茶話會的最佳效果了。
一碗麪能賣三四十塊錢人民幣的地兒,幹什麼買賣能比干這個掙錢呢?
這都跟搶錢差不多了。
“對,過去我們老家做豬頭就講究放酒。還有就是別急着放鹽,先燉透了再下味。”
老太太放下菜籃子,拎起豬頭看看,又說了,“不懂也不能亂來啊,這樣不是都剁壞了?這麼好的東西,讓你這麼糟踐了,多可惜了啊。”
怎樣古怪呢?
會不會做飯的都知道,豬頭哪有這個侍弄法的?!
還有,你不說是要上街問旁人的嗎?你怎麼不問呢?
心疼家裡東西,想出去制止,又礙於剛纔剛說過自己不管了……
正在院裡猶豫糾結中呢。
大家就更把日本當成了富得流油的天堂。
好大一個豬頭要讓這媳婦亂來弄得沒法吃她還真有些心疼,於是忍不住悄悄跟出去。
他就難免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婆媳倆到底怎麼一回子事兒?
結果還越想越饞,他就食指大動,有點想要吃東西。
結果恰恰就是這個豬頭改變了邊大媽的心思,讓她從此對這個新兒媳婦沒了成見。
包括康術德在內,所有2號院的鄰居們不分老少,無一例外,都聽得聚精會神,神采飛揚。
要知道,這城裡人和農村人還是有挺大區別的,從生活起居到衣食住行處處不同。
隨後聽見院裡的動靜,這才知道是寧衛民回來了,都一一找來了。
比如對於日本的公共汽車座椅都會自加熱,電子產品和汽車的價錢,比國內便宜好多。
更沒想到的是,居然想什麼來什麼,一扭頭他就發現旁邊的小商亭居然有炒黃豆賣。
心裡尋思,我就不信,我們都不會做的東西,你就行了。
黑子媽還挺熱情,主動給蒜。
這母女倆一個殘廢,一個沒心眼,過日子都得指着邊建功,她這當媽的心裡要能痛快纔怪了。
結果問了其中的原委,倒是從老爺子那兒又知道了一件邊家的趣事。
只見她一手提了菜板菜刀,一手着裝了大豬頭的籃子,昂昂然出大門而去。
邊大媽終於想明白了,這個新兒媳婦表面是毛躁了點,可是內秀。
然後一家大小就用這種炒黃豆迎面打去,口中叫道,“福は~~內、鬼は~~外(福氣來家,妖怪出門)”,通過這種儀式將各種鬼怪趕出門去。
有這股子伶俐勁兒,今後過日子遇着事倒也不會太抓瞎,多少能讓人放心點了。
於是把兒子叫過來,悄悄塞給了他五百塊錢。
“你們結婚,媽也沒給你們買什麼。這點錢算媽的一點心意。你回頭給你媳婦買個金鎦子也好,買塊小金錶也好。都聽她的吧。”
就這樣,邊大媽的心結解開了,邊家的婆媳關係還就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