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遙點着僵硬的手指，發送工作郵件，看了看錶，幸好結束在下班之前。好在沒積攢什麼工作，今天能準時下班。
周煜一根手指串車鑰匙晃晃悠悠地從隔壁技術組下來，一邊低頭看手機，走到喻遙身旁坐下。
他們技術組沒工作就比較懶散，提前下班也沒人管，不像喻遙這種幹文職的，主任跟個媽媽桑一樣直勾勾盯着這羣站臺的小姐，看誰敢先動一下。
捱到下班時間，喻遙收拾東西起身，周煜把手機貼在他面前晃了晃：“怎麼了？想賀晉平了？”
“啊？”喻遙頭皮一緊，將朋友圈內容盯了五秒纔回過神：“你怎麼在這個分組？！”
遊戲退坑以後，喻遙每晚的娛樂活動沒了，多出來的空閒的時間自然而然都花在想賀晉平身上。隔三差五朋友圈發幾句話，什麼“我以前過的很快樂
，直到遇見了他，才知道我以前的我，根本不是真正的快樂”，什麼“如果你看向我，我會溫柔地融化，像火山中的雪”，什麼“好想見你一面，我可以站的很遠”。
不過他現在控制情緒外露，這些傷春悲秋都分了組，只給像許盈這種對他醜事瞭如指掌的生死之交看，怎麼還讓周煜看見了？
喻遙檢查，大概是之前組建失戀陣線聯盟時把周煜拉進來方便辱罵賀晉平的，結果忘了剔出，導致這麼委婉卑微的內心被他看見了。
喻遙走在積雪的停車場，臉頰通紅，不知道是羞恥還是被寒風吹剮。
周煜開了車門：“前兩天我就看見了，忍住沒問，喻哥，想他了啊？”
喻遙上車取下圍巾捋着被揉亂的頭髮，慢慢道：“也不是想。”
周煜失笑，打方向盤將車開出庫。這幾天突然降溫，下起很大的雪，沿途鏟雪車正在工作，清掃出一大片城市的褐黑底色。周煜從後視鏡看了看喻遙，他正失神地看着窗外，凌亂烏髮下遮着一張白皙的小白臉，眉清目秀，脣紅齒白，雖然現在目光憂鬱，但笑起來卻是又甜又暖。
能把賀晉平拿下來，肯定有特別的本事。
賀晉平也是周煜操心的對象，以前口口聲聲喜歡妹子，結果只是葉公好龍，本質上不近女色。而且恐同即深櫃，萬萬沒想到被小喻老師騙走了。他被喻遙吃的多死，兩位當事人都沒意識到，他們這些一早認識的朋友卻有目共睹。
鬧成現在這樣，兩根刺，周煜夾在中間替他們卡着，雖然不好擅作主張勸什麼，但真的非常難受。
周煜開出大街，倒向另一邊，喻遙起聲哎道：“怎麼往這邊走？”
周煜答的乾脆：“我帶你去看他。”
喻遙瞪大雙眼：“啊？”
“你放心，今天去的人很多，不只有咱倆。前幾天我就在考慮了，剛下決定，就問你想不想他？”
喻遙被他知道不好隱瞞了，有些羞恥地點頭：“很想。”
“那就去見，光想有什麼用？”
喻遙點了點頭，往前結結巴巴想說話，周煜立刻懂他意思：“我強迫你來的，其實你也不想來！”
喻遙終於鬆了口氣，衝他比了個“OK”，感覺事情比較妥當了。心砰砰跳着從包裡摸出小鏡子，圓圓的一塊，對臉打量。這幾天情緒低落，皮膚狀態不好，怎麼看怎麼沒以前光滑白皙，臥蠶上染着黑眼圈，眉毛一會不打理又長雜了。喻遙湊在鏡子前，捋頭髮露出白皙的額頭，叫住周煜：“我昨晚洗的頭，沒什麼問題吧？”
周煜一回頭：“你太好看了喻哥。”
喻遙心中溫暖：“你也太帥了。”
正對着鏡子練習相遇的微笑，車已經在酒店外停下，周煜熟門熟路往裡走：“以前經常來這兒聚餐。”酒店規模龐大，裝修金碧輝煌，反光鏡將大廳照的像一座迷宮。喻遙對着落地窗看了看全身照，又萌出退意，尋思改天好好打扮一下再見，不過既然到了，似乎也回不了頭了。
上電梯，周煜擡手跟其他人熟絡地打招呼，喻遙靦腆地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這些人他都不怎麼認識，好不容易到十二樓的大廳，人來人往，看穿着打扮都挺奢侈的，一排高腳杯盛滿香檳疊成小山，燈光流動，映照一張張盛裝出席的臉，典型的party。
周煜用“我朋友”三個字介紹了喻遙，大步流星往角落放着的幾張沙發過去，似乎早跟人約好。
喻遙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雙腿痠軟，勉強跟上去，不過看到這些人後又鬆了口氣。都是賀晉平大學室友，李司澤，元葉，似乎也剛下班過來，西裝革履地翹着二郎腿，頭聚在一起打遊戲。
哎，沒出息的男人，永遠是中二少年。
他們擡頭看見喻遙，明顯有些驚訝，喻遙也很尷尬，點點頭：“嗨~”作爲賀晉平的內圍好友，這些人肯定知道他倆分手了，說不定勸解賀晉平時還幫忙罵過自己。
喻遙不動聲色往角落裡縮，端了杯酒喝，儘量降低存在感。
周煜說：“我請他過來玩的。”
李司澤推了推眼鏡，元葉瞪了周煜一眼。
周煜露出置辯的神情，但礙着喻遙坐在旁邊，磕磕絆絆說不清楚。喻遙乾脆起身哈哈哈乾笑：“我有點餓了，可以吃東西了嗎？我去找找。”
李司澤指了指旁邊，喻遙又笑兩聲，一陣風飄走。尷尬，果然，一來就感受到抑制不住的尷尬。
臺上樂隊正在瘋狂敲打，彩燈光怪陸離，喻遙往取餐檯邊一站，端了個碟子心不在焉扒拉甜點。
賀晉平好像還沒到，到了應該遠遠躲着看一眼還是大方上去找他呢。但想起分手時賀晉平的態度，喻遙心彷彿被手攥住，一抽一抽地痛。
吃完小蛋糕，估計周煜也跟他們交代清楚了，喻遙打算回去坐着，大廳入口卻突然起了點騷亂，一襲高挑頎長的身影從外面走入，身後繞着幾個穿西裝的人士。賀晉平在門口隨意地脫了長風衣，又開始解西裝扣，應該也是下班了過來的。過程中他目光直直掃視整個大廳，很多人朝他打招呼微笑，沒理會，臉色有些冷峻，搜尋某個目標的意味清晰明白。
直到鎖定喻遙。
不偏不倚的目光，喻遙猛地一抖，幾乎想就地蹲下去。周煜在前方几米處衝他使了個眼色，看來，賀晉平已經從這羣好兄弟這裡得知了他的存在。
喻遙抿了抿脣，雙手開始發抖，緊緊掐住了小勺子。還以爲會製造個辛酸而浪漫的不期而遇，怎麼現在搞得捉賊一樣？賀晉平大步流星走來，停在周煜身邊輕言細語問了兩句，隨即目標明確直奔喻遙。
喻遙等他走到身前，擡頭露出個尷尬的笑臉：“你也在啊。”
賀晉平簡單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按理說，他應該在十三中教書，怎麼出現在這兒呢？總不能說是爲了離他更近一些。喻遙笑的模糊而持久，只得滿嘴跑火車：“啊，我生病了，醫生說要到大城市的大醫院才能治。”
賀晉平沒什麼情緒：“什麼病？”
賀晉平缺失綜合症……喻遙心裡想，嘴上仍然很不正經地開玩笑，輕聲道：“婦科病，我懷孕了。”
這是以前經常開的玩笑，喻遙在賀晉平面前一直有些嬉皮笑臉，什麼都說。擱以前賀晉平肯定無語，又開始作？但現在只是垂下目光，平平靜靜地問：“誰的？”
喻遙沒想到他接梗，尷尬又捧場地報之一笑，低頭攪碟子裡的蛋糕，心裡拌得也跟這些爛麪包類似。想了想才答：“跟你開玩笑呢，我和朋友一起來的，趁下雪，看一看故宮的雪景。”說完意識到這藉口很單薄，三年前孤身來帝都找賀晉平，用的一模一樣的藉口。
“嗯，看雪景看到這兒來了。”
喻遙張了張嘴：“我找周煜玩，他帶我來的。”
賀晉平嗯了聲：“這是我生日宴。”
喻遙靜了一會，不是上週嗎？不想顯得自己一直銘記在心：“但我沒記錯的話，你生日應該過了吧？”
“那天家裡有事，挪到了今天。”
那沒辦法了，喻遙尷尬地搓了搓手心，笑呵呵道：“生日快樂生日快樂。”還挺熱鬧，不像跟自己在一起時，只能吃他煮的雞蛋麪。喻遙想法有些守舊，覺得過生日必須吃雞蛋、吃麪不可。
賀晉平沒吭聲，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剛纔周煜說，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他沒想到這個禮物是喻遙。
喻遙被盯得渾身起慄，如坐鍼氈，又笑了下，裝作輕鬆自然地端着小餐盤刨了口蛋糕，目視另一方岔開話題：“這些東西都挺好吃的。”
“餓了？”
喻遙：“也不是餓。”
“餓了你先吃。”賀晉平直接說，回頭看了看臺上人多的地方，又看手錶，“我過去有點事。你吃完了，要麼來找我，要麼站在這兒，等我來找你。結束之後，我想跟你聊幾句。”
喻遙怔了一下，隨即滿口應承：“哦哦好，你去忙你去忙。”等賀晉平轉身走了，才長鬆了口氣，發現自己緊張了這一會，竟然有些腰痠背痛。
周煜正跟他使眼色。
喻遙到他身邊坐下，一臉問題很棘手。賀晉平是那分手了也能好好相處的性格，比如三年前自己去找他，不僅讓自己進門還給剝桔子。性格如此，剛纔客客氣氣說兩句，也不見得代表對自己有好感。
還要聊兩句，真得乖乖待在這兒等他？可說不定一開口就問他來幹嘛，然後勸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再勸回家吧別纏着我。
喻遙直嘆氣，手腳冰涼，肩膀突然被輕輕拍了拍，回頭看見個年輕男人，穿白襯衫，略長的烏髮經過精心修飾，髮型很有品味，兼之眉目俊美，脣齒動人，十分養眼，正對他一笑：“喻遙？”
喻遙反應過來這是顧知寒，也就是《部落天下》的盟友孤寒。這人跟賀晉平是朋友，但要不是喻遙偶然看過他的照片，也不會知道孤寒就是顧知寒。從來沒揭穿過，畢竟喻遙在遊戲裡做了些尷尬的事，沒臉跟他相認，也免得賀晉平跟孤寒結仇。
估計顧知寒不知道自己是褪衣拂欲，喻遙露出微笑：“你也在啊，好久沒見了，最近怎麼樣？”
兩個人真正認識是賀晉平帶他見朋友的宴會，跟部分官商子弟有過一面之緣，知道顧知寒家中很有勢力。
顧知寒點頭，找了個位置坐下，優雅地翹着皮鞋晃來晃去：“前段時間你跟賀爺分手了？現在和好了嗎？”
喻遙有點狼狽：“你們都知道了啊？”
顧知寒似笑非笑：“賀爺的朋友圈，以前隔三差五就要發一發跟男朋友出去玩的照片，後來不發了。”
喻遙老臉一紅，這些朋友圈其實都是他拿賀晉平手機發的，宣示宣示自己的存在，並非賀晉平本意。
顧知寒悠然道：“賀爺的朋友圈常常半年沒句話，突然開始頻繁炫妻，突然又有一天停下了，不是有問題？”
半年沒句話倒是事實，喻遙忍不住想笑：“是嗎？在你們眼裡他這麼，嗯，不近人情？不對，有距離？”
“倒不是，賀爺性子比較內斂，廢話少，存在感可不低。”顧知寒喝了口酒，背後走來一位高挑挺拔的男人，立刻給他手中的酒杯取走。
顧知寒不滿地斜視他，輕抿的脣有絲熟稔的撒嬌意味。
陶宋將杯子放在一旁，挨着他坐下，看了眼喻遙，突然抿脣開始冷笑。
喻遙莫名其妙，保持禮貌：“你好。”
誰知對方一直盯着他的臉，還不偏不倚光明正大地打量，喻遙只得問顧知寒：“這是你朋友啊？他怎麼一直盯着我看，以前見過？”
顧知寒拽一下陶宋的胳膊：“你幹什麼？”
陶宋嘲諷地開了口：“喻遙，褪衣拂欲？真是久仰大名了。”
“？？？”喻遙沒想到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叫出這個名字，腦子一炸，脊背繃直，瞪大雙眼直視他。
陶宋無所謂地笑了笑：“我是誰？飄來飄去，還有印象嗎？兩年前的遊戲了。”
顧知寒臉色有一絲無奈，也笑了笑：“其實我是孤寒，真巧。”
看兩人的反應，似乎早知道自己是褪衣拂欲？不對啊，他們怎麼知道的？但提起那段裝萌妹騙男人的日子喻遙就很難受好嗎？自己難受倒也算了，還被這羣人都知道，戳穿了三次元，那不止尷尬，簡直丟人現眼！
喻遙坐不穩了，還得坐着。想笑，又笑不出來。
陶宋挑眉：“第一次見面，我以前一直尋思得是個什麼樣的怪物能把賀爺迷得神魂顛倒，現在看看，確實長得還行。”
話裡的譏諷意味太明顯了，畢竟以前在遊戲裡CTM跟LTP是死對頭，飄來飄去更非常瞧不起自己——不過，孤寒不是經常跟他互懟嗎？怎麼現在一看，兩人關係還有些曖昧？
顧知寒蹙了下眉：“你說話火|藥味怎麼這麼大？”
陶宋嗤笑：“大嗎？還行吧，他拆了賀爺的號，還不許我有點小情緒嗎。”
果然一提到部落天下，永遠避不開這尷尬的話題。喻遙滿面羞慚，嘆了口氣：“對不起，我那時候，唉……”
陶宋：“沒必要，我又沒興師問罪，可別跟賀爺告狀說我欺負你。”
顧知寒臉色僵硬了：“陶宋你非得這麼說話？你覺得那時候欺負我們理所應當嗎？”
陶宋只盯着喻遙，一字一頓：“你挺厲害，跟他奔現還談了兩年多，現在分手了打算怎麼辦？賀爺現在可不好萌妹這口了。”
喻遙手足冰冷，低頭沒說話。被人知道他一個男人裝妹子騙人，拆了號被萬人唾棄，還奔了現，又分了手，一段完完全全的笑話。有那麼多人看上了，而他還一概不知。
顧知寒咬牙推開陶宋起身就走，陶宋也起身淡淡道：“好自爲之。”隨後大步去追顧知寒。
喻遙也不知道靜了多久，身旁一重，賀晉平坐了下來。
他剛收到周煜的消息，有人欺負你老婆，回來看見喻遙一臉失落地坐着。
喻遙細聲細氣地問：“他們什麼時候知道我是那個，你告訴他們的？”
賀晉平想了一下：“我跟知寒認識，後來發現他也玩部落，聊了幾句就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們猜的。”
陶宋知道他的ID，又得知他談了戀愛，稍加分析，一問，賀晉平也沒反駁。
喻遙笑了笑：“你怎麼不告訴我？我還以爲他們不知道我是誰呢。”
賀晉平反問：“告訴你除了尷尬，還有什麼用？”
也是，但喻遙現在知道了，不僅尷尬，還覺得自己很愚蠢。
賀晉平坐了一會，被人叫走。
喻遙起身到外面透氣，將密封的玻璃推開了一條縫，感受着這縷持續的冷風。
想了想，給周煜發了條消息“我先走了”，下了樓。
晚上九點，風雪變得厚重，喻遙站在街頭，不斷擦拭眼睛裡涌出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