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積雪的道路上呼嘯而過。
周煜心驚膽戰打着方向盤,偶爾回頭,喻遙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手掌上的傷口仍在流血不止,但他似乎察覺不到痛楚。
到醫院進行包紮,醫生看着滿手的玻璃渣直皺眉,有的傷口結了血痂,將玻璃裹在肉裡。打麻藥後開始清理創口,進行縫合。
周煜坐在等候椅,聽見樓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起頭,賀晉平氣喘吁吁地站在面前,滿身寒氣,風塵僕僕。
“你還是找到了。”
賀晉平看了看緊閉的門,似乎打算進去,周煜起身攔住他:“回去吧。”
賀晉平近乎粗暴地打斷他的動作:“你以爲不告訴我在哪家醫院,我就找不到?合夥排斥我?”
周煜一臉無可救藥:“隨你怎麼說,但他現在看見你應該挺煩的。既然你能狠心叫他在你視線中消失,推己及人,你也應該做得到。”
賀晉平現在情緒處於失控的邊緣,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憑什麼替他攆我?”
“那我不知道你他媽把簡歇帶回來?故意氣他!自己玩脫了要賴在我身上?”
“我早上出門散步,遇見她,他非要跟來,我完全甩不掉!”
周煜挪開他的手,反覆吐息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賀晉平也冷靜了:“我不知道他倆吵了什麼。”
聽到這句話,周煜火又往上拱:“沒吵什麼,都是錯覺。”指了指電梯,“你走吧。”
賀晉平抿緊了脣。
“就當爲他好。”周煜真心實意地勸,“信不信看見你,小喻老師會拿手術刀把手臂捅個對穿?他給你面子了,你也讓他靜靜。”
“嗤,好像你比我瞭解他。”賀晉平話裡掩飾不住的意味。
周煜沒想到他竟然往那方面想,快氣笑了:“老賀你真好玩,我以後再幫你助攻我是狗。真的,現在我建議你倆各走各的,別互相禍害了。”
賀晉平沒說話,緊盯着兩扇緊閉的手術室門,目光銳利到能把門戳個窟窿。
周煜吆喝了一聲:“走啊!你不是正好稱心如意?”
賀晉平轉目看他,回想起前段時間的種種,這似乎確實是最好的結果,盯着地板沉默了半晌,開口:“好,單子給我,我付了藥費再走。”
周煜挑眉,纔想起來從包裡取出一疊卡:“剛纔他讓我還你,說是分手時你給他的東西,都折在裡面,一分沒動。”
賀晉平手揣在衝鋒衣兜,沒接:“什麼意思?”
“他說,之前想着不要白不要,現在覺得跟你也沒互相虧欠什麼,還給你最好。”
賀晉平又升起覺得某種事情正不可控地變化着這種感覺,重複問:“什麼意思?”
周煜只是將卡放進他衣服裡,搖了搖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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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回家,喻遙右手裹着白紗,左手吃力地滑着手機,被周煜問到在幹嘛時,目不轉睛道:“看機票。”
周煜嗯了一聲,意料之中:“不過你剛做了手術,乘飛機是不是不太合適?”
“那買火車票。”喻遙很好商量,買完鬆了口氣,甩了甩痠軟的左手,“明天下午。高鐵票沒了,搶到張特快火車票。”
“這麼着急?”
喻遙笑了下:“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周煜也笑了:“離職文件我明天給你帶回來。要是不辭職,公司放假應該在27、8,回家一星期,又得回來。”
喻遙點頭:“那我們到時候再見。”
到住所整理東西,扔了幾條秋褲,帶不走的都找快遞公司打包了。喻遙吊着半隻手收拾到晚上,終於把這間房子恢復成了三個月前空蕩蕩的樣子。
晚上在書桌前單手打離職申請,周煜看他挺難的,進來幫忙。
喻遙把電腦讓給他,不太好意思:“你給我介紹的工作,我只幹了幾個月,有點對不起你。”
“沒事。”周煜噼裡啪啦一頓打字,保存到發送到自己賬號。鼠標從桌面劃過,突然發現了華點,“問天?你也玩這個遊戲?”
想起兩個月的那段日子,覺得很遙遠了,喻遙現在當說起一個笑話:“嗯,我之前也創了個號,在遊戲裡玩了兩個多月。”
“兩個多月?”周煜立刻明白這時間關係。
喻遙沒否認:“後來他棄坑我也棄坑了,偶爾上線看看他在不在——現在把遊戲卸載了吧。”
周煜點頭:“我看看你的號。”界面上無數的紅點,顯然有一段時間沒打開了。
看到左上角標的ID,周煜靜了半晌說:“還是在遊戲裡比較快樂吧?負陰,抱陽,他不知道你是誰,對你也沒這麼絕情。”
喻遙搖頭:“他把我當成陌生人,也很難過,其實都不快樂。”
周煜無話可說地刪了遊戲,把電腦放進包裡,起身出了門。
第二天中午他倆一起吃了午飯,午休時間有限,周煜還是執意開車送他去火車站,途中看了幾次手錶。喻遙取票,站在大廳舉着包裹嚴實的手朝他揮了揮,左手拎行李箱進車站了。
檢票,上車,位置正好靠着窗。這趟火車需要27個多小時,窗外的風景從上火車的兩小時後就沒了,趣味喻遙中途餓得前胸貼後背,但手不方便,連泡麪都不敢買,一路忍飢挨餓,手機電量也轉紅了,不得不一邊啃麪包一邊發呆,躺在硬座上昏昏欲睡。
屁股被硬座磕的越來越痛,身旁有人走動看電視,怎麼也睡不着。13個小時以後,喻遙精疲力盡地仰在座位裡,精氣神耗費到了極點,肚子餓得泛酸水,但一吃東西又想吐。
火車在節點城市停靠十分鐘,遊客來去如流。一位年輕女性乘務員突然走來,直奔向他,問:“您是喻遙嗎?”
喻遙打起精神坐正點頭,乘務員道:“我們接到電話,有人跟你產生了財產糾紛,請您下車配合解決問題。”
喻遙不明所以地站起了身,乘務員也將他行李箱提了起來:“走吧。”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喻遙只能起身下車,剛在大廳沒走幾步,火車在身後啓程開動了。
乘務員說:“請您放心,解決後我們會給您安排車次。”
喻遙雲裡霧裡地跟她下了電梯,走到中轉站某處辦公室,只有幾個列車員在敲擊電腦,凌晨的冷氣順風飄蕩。
“請問人呢?”
乘務員說:“不好意思,他還沒到,請您稍等片刻。”
一瞬間喻遙想發火,但眼前只是個代爲傳達消息的工作人員,決策與她無關。按捺住火氣在等候椅上坐下,凌晨五點多的天氣很寒冷,辦公室開着暖氣,也安靜,比車上環境好多了。
喻遙靠着椅背,忍不住慢慢睡着了。
許久,有什麼東西在撫弄下頜,喻遙艱難地睜開眼。休息之後精神並沒變好,腦子裡脹痛感反而更強烈。眼前是一雙乾燥修長的手,正給自己整理圍巾,喻遙驚訝地擡起頭,入目是賀晉平有些疲憊的俊臉。
他看見喻遙醒了收回手,將兩手揣進衣服裡,對着空氣吐了口氣。
喻遙腦仁隱隱作痛:“有事嗎?”
“跟我回去。”他答的很乾脆。
喻遙看了看辦公室,大家低頭做事,眼睛偷偷往這邊打量,門外還有幾個人等着。
“你本事還挺大。”喻遙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下一班車在半小時後,張頭想尋找當時帶他來的乘務員。
“你遊戲ID就是酸菜魚?之前的小鹿,什麼紅酒卑,都是你?”賀晉平直接問。
不驚訝,但周煜果然還是告訴了賀晉平,喻遙有點無語:“是我,特意把我從火車上叫下來,就想確認這件事?”
賀晉平直直盯着他,眼睛裡有些說不清的情緒,咬牙道:“你什麼意思?在遊戲裡勾搭我,甜言蜜語,賣萌黏人,整整兩個月,卻不告訴我你是誰?”現在他回想,那些不要臉的話,到處摘抄的情書,有事沒事喊老公,積累了資源第一個想到給他,黏黏乎乎……如果不是喻遙,還會是誰?
“沒什麼意思。”樓道盡頭乘務員正慢慢走來,喻遙起身,“以前的事情了,你不要當真。”
剛走了兩步,手腕被緊緊抓住,被極大的力道硌出了刺痛感。
“跟我回家。”賀晉平聲音陰沉。
喻遙拽了兩下,緊扣度沒有鬆動一分,只好靜靜地站住了。
賀晉平加重語調:“跟我回家,喻遙。”
喻遙搖了搖頭,一心等乘務員走近問:“現在糾紛差不多解決了,你給我準備下一趟車——但以後不要再這樣毫無理由攔住乘客,否則我立刻打投訴電話。”
乘務員有點懵,點頭:“好,馬上給您操作——”
“不用了。”賀晉平打斷他,幾乎不容抗拒,“我帶他走。”
喻遙渾身的勁兒一下子被抽掉,非常乏味。賀晉平想帶他回去,他說話基本言出必行,想脫身,估計只有當衆抽他一耳光才能死心。喻遙做不出這種事,不抱希望地商量:“我不想跟你回去,我們現在兩不相欠,沒什麼要說的了。放開,讓我回家行不行。”
賀晉平冷硬的臉色表明了他不可能退讓一分。
喻遙盯了他半晌,左手攥了又鬆:“我不想在大庭廣衆下讓你難堪,賀晉平,我們都是有自尊的成年人,你不該強迫我、扭曲我的意願。”
“我不讓你走。”賀晉平重複這句話,英挺的雙眉緊鎖,非常固執。
乘務員看情況不太對,笑了笑,先繞開走了。
喻遙到底沒動手,賀晉平一手拎着他的行李箱,一手牽着他,走出了熙熙攘攘的車站。
在停車場上車,一起坐在後排,司機開車倒了出去。這座城市兩人都很陌生,清晨,大街上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地流動。
賀晉平一字一頓:“你不該這樣,來了住在周煜家裡,玩遊戲騙我,兩個月都不告訴我你是誰,這樣很有意思嗎?”
喻遙背對着他,看向窗外。
“你不應該不告訴我,你不應該辭了職過來,你不應該砸啤酒瓶往手裡扎,你不應該說走就走。”賀晉平發火地控訴,用力地吐出這些字眼,眉心皺的厲害,額上透着薄薄一層汗。
雖然喻遙又困又餓,也能聽出賀晉平並不是在生氣,但他無力去分析這些話深層的含義,扶着車門閉上眼。
“你不該什麼都不說,這麼自以爲是……”越說,賀晉平話裡的酸澀越濃。
喻遙沒精神反駁,也睡不着,拿手機給許盈打字:“今天應該回不來了,賀晉平把我攔住了,如果過幾天他不讓我走,你來一趟,帶我回去。”
一會兒,許盈回覆:“啊?我剛在超市看見喻校長買菜呢,豬蹄,澳洲龍蝦,雞鴨魚肉,拎得很吃力,你怎麼不回來了?”
手機電量顯示低於10%,喻遙嘆了聲氣,回頭看賀晉平:“讓我回去行不行,我爸媽在家等我。”
“你就這麼想走?”
喻遙認真道:“我們倆都散了,現在既然沒什麼關係,你何必這樣呢。我覺得我跟你沒什麼話可說。”
賀晉平靜了一會:“我知道你氣什麼,你就是氣簡歇說的那些話,對吧?以前的事,你非要這麼在乎?”
喻遙發自肺腑地說:“我真的一點都不生氣。”
賀晉平根本不信:“嗯,你不氣。要不是生氣,怎麼不理我?怎麼要回去?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跟我和好嗎,那現在和好吧,想聽什麼我給你解釋。”
喻遙真心實意地說:“我也不想跟你複合了,我想回家,你讓我走。”
說完這句,看賀晉平的表情,就知道他壓根不相信。他覺得我很想跟他複合呢,以爲我還在耍小脾氣呢,喻遙只感到好笑,沒力氣再解釋,別臉靠在車窗上,冷意緊緊貼住下頜。
“你問,你想知道什麼?”
喻遙不說話。
“那你到底在氣什麼?還不理我?”賀晉平捏着他的下巴,別向自己。
喻遙臉色很差,黑眼圈重,脣角乾燥得起了皮,呈現出蒼白色。賀晉平撫摸他的耳朵,湊近吻他耳側,以前這樣,即使喻遙在發脾氣,也會很快笑成一團。
但現在喻遙靜靜地看着他,沒什麼表情,等賀晉平鬆開手,他才乏味地說了句:“我想回家。”他有很多威脅、勸告的大道理,但瞭解賀晉平就知道這些東西對他毫無殺傷力,所以動了動脣,省力氣沒說出來。
賀晉平僵硬地問:“我家不就是你家?”
喻遙打起精神:“不是。”
車內氣氛驟然寂靜了,到了賓館,喻遙被他握着手腕拉進電梯,進了一間套房。拉開臥室門,喻遙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剛想警告他,賀晉平退身出去,猛地把門關上了。
喻遙怔了一下,敲門:“你幹什麼?”
門外傳來鎖緊的聲音,半晌,賀晉平壓抑沉悶的聲音才傳來:“我不讓你走。”
喻遙四下打量:“要關我多久?”
“永遠。”賀晉平似乎守在門外,“我不會讓你離開我身邊。”
喻遙本來脹痛的頭更痛了,重重一腳踹上門板:“我求你別這麼孩子氣。”
門外沒回答。
“尊重一下我的意願好不好?你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喻遙喊了出聲。
但門後就是不開門,無論他怎麼講道理,賀晉平只有生硬的一句話“我寧願一直關着你。”
喻遙沒精神生氣了,蒼白着臉盯了會門,肚子裡的飢餓感幾乎讓他直不起腰,頭也痛得失去意識,終於放棄了叫喊,躺上牀縮成一團。他太累了,腦子沉重得像鉛塊,胃裡餓到了絞痛的程度,睡的很痛苦,很淺,但又不願意醒來。
很久以後,迷迷糊糊中被人架了起身,喻遙睜了睜眼,很快閉上:“給我找點吃的,賀晉平。”
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喻遙左手拿着勺子費力地舀稀飯喝,賀晉平坐在旁邊低頭看他,再次說:“要不要我餵你?”
喻遙搖頭,只顧着低頭吃飯,吃相到了難看的地步。
賀晉平看了半晌,忍不住探手揉他的頭髮,喻遙身形頓了頓,繼續吃,沒再對這舉止做出任何反應。但當他想抱抱他的時候,又會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你在氣什麼?喻遙,告訴我,我跟你道歉,解釋,行嗎?”
喻遙吃着半個包子,頭也不擡:“不用了。”
賀晉平張了張嘴,承認自己全方位的失敗:“從分手到現在,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寶貝。”
喻遙背停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動作。
“真的,不用道歉。我們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