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樓下傳來的聲音,李耀廷忽然鬆了一口氣,悲壯的神情隨之變得釋然了,張嘯林似乎也不那麼劍拔弩張了,搖摺扇的速度明顯變慢。
木質樓梯咚咚響着,腳步聲不緊不慢,忽然,門簾一挑,一個略顯消瘦的中年漢子跺了進來,短髮、藕色長衫,手拿摺扇,笑吟吟的看起來像個錢莊掌櫃。
“杜老闆,您來了。”李耀廷趕忙打招呼。
張嘯林哼了一聲:“小杜,你來做什麼?”
來者拱手作揖:“張老闆好,李老闆好,陳將軍好,我聽說今天聚寶有人吃講茶,特來湊個熱鬧,都是自家同門,把槍先收了吧。”
李耀廷先把大眼擼子插回了槍套,張嘯林等人沒有動作,因爲他們根本沒機會拔槍,現在還被四支伯格曼手提機槍指着呢。
陳子錕大馬金刀地坐着,紋絲不動,沒有他的命令,手下四個經年悍匪出身的護兵也端着槍不動。
李耀廷急了:“大哥,讓弟兄們把槍撤了吧,這位是杜月笙杜老闆。”
陳子錕早就猜出對方的來頭了,聚寶茶樓埋伏重兵,還能從容進來的人,肯定是上海灘的頭面人物,姓杜的大老闆只有一個,那就是和黃金榮、張嘯林並稱上海三大亨的杜月笙了。
江湖有云,黃金榮貪財,張嘯林善打,杜月笙會做人,今天這場亂子,三大亨都牽扯進來了,張嘯林與自己針鋒相對,黃金榮隔岸觀火,杜月笙不請自來,是敵是友還是兩說。
“原來是杜老闆,久仰了。”陳子錕一抱拳,向護兵們做了個手勢。
四個護兵低垂了槍口,但手指仍然搭在扳機上,稍有風吹草動可以立刻開火,現在他們處於數百人包圍之中,別看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在乎的樣子,其實神經已經繃緊了。
杜月笙笑笑:“謝謝陳將軍給兄弟這個面子。”說着一撩長衫下襬坐了下來,環顧左右,李耀廷察言觀色,立刻大喊道:“夥計。”
茶樓老闆親自跑來接待,他可緊張死了,今天這場吃講茶的排場太大了,張老闆杜老闆都來了,樓下雲集二百號張牙舞爪的弟兄,這要是真打起來,恐怕茶樓就要重新裝修了。
“西湖龍井。”杜月笙吩咐道。
“是,杜老闆請稍等。”老闆顛顛的下去了。
杜月笙掏出一盒三炮臺香菸來,在八仙桌上輕輕磕着,彈出一支菸來遞向陳子錕:“陳將軍,吃支菸?”
陳子錕接過香菸叼在嘴上,卻並不點燃,他今天是打架來的,沒帶火柴。
這個行爲激怒了張嘯林和他手下打手們,這小子實在囂張,難道要杜老闆給他點菸不成!
杜月笙笑了笑,真就掏出一盒火柴來,擦着了伸過來,幫陳子錕點着了,衆人目瞪口呆,能穩坐泰山讓杜老闆點菸的角色,這譜也太大了吧,怪不得敢跟老闆叫板,果然是條過江猛龍。
其實陳子錕的身份他們不是不知道,上海灘的消息靈通的很,這個姓陳的是外地一個小軍閥,旅長級別而已,在他們鄉下興許是個人物,到了上海灘就什麼也不算了,滿上海光是下野的大帥就不知道多少,區區旅長,誰在乎。
杜月笙又客客氣氣請張嘯林和李耀廷抽菸,甚至將煙盒遞向那些打手,這種情況下誰有心思抽菸,都婉言謝絕。
“吃煙好啊,能定神。”杜月笙自己點了一支,抽了幾口,龍井茶送了上來,他道聲謝,打發了老闆,翹起二郎腿開始說話。
“我是來說和的,都是青幫弟子,有什麼說不開的,張老闆,陳將軍不是外人,他是李徵五老頭子的高足,和你一樣都是通字輩的,算起來還是我的小師叔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總得給李老爺子一個面子吧。”
張嘯林怒氣衝衝道:“不是阿拉不念同門之情,他砍阿拉手下一隻手,這個帳要不算明白,阿拉姓張的以後哪有臉在上海灘混?”
癩子頭滿面悲憤的向杜月笙展示着自己的斷臂,鮮血滲出紗布,甚是悽慘,可憐他曾是善使雙斧的猛將,現在只能拿一把斧頭了。
杜月笙道:“手斷了就斷了,混江湖的別說一隻手,就是腦袋被砍也是常事,反正接不上了,不如賠些傷藥費了事,陳將軍您看如何?”
按說陳子錕就該就坡下驢把這事平了,可他偏不,冷笑道:“杜老闆此言差矣,我不是無緣無故砍他手的,是他有錯在先,砍我手下的手指,我是帶兵的人,要是不爲部下出頭,這兵就沒法帶了,您說是這個道理不?”
杜月笙道:“還有這個緣故啊,癩子頭,可有此事?”
癩子頭道:“有!伊拉到賭場出老千,阿拉按規矩截伊拉一根手指,難道有錯?”
張嘯林點頭道:“對,出老千就該砍手指。”
杜月笙看向陳子錕:“陳將軍您看……”
陳子錕道:“你說他出老千他就出老千啊,我手下人賭錢從不出千。”
“伊拉就是出老千了。”癩子頭仗着兩位大老闆在場,臉紅脖子粗的和陳子錕對着吵。
陳子錕擺擺手,身後一名護兵走到窗前,將手指放在嘴裡打了聲呼哨。
就見路邊一輛汽車裡鑽出一個人來,直奔茶樓來。
來的正是被砍了手指的李常勝,他腰插雙駁殼,肩背伯格曼,耀武揚威進了茶樓,那些青幫打手怒目圓睜,卻不敢阻攔,眼睜睜看他上了樓。
李常勝進了雅間,敬禮道:“報告!”
“進來!”陳子錕道。
李常勝目不斜視進了房間,肅立一旁。
陳子錕道:“誰有骰子?”
大家面面相覷,出來打架誰帶賭具啊。
杜月笙笑道:“巧了,我帶着三顆。”說着摸出三顆象牙骰子來。
“你給各位老闆表演一下。”陳子錕對李常勝道。
李常勝毫不猶豫,拿了一個茶杯權作骰盅,順手一抄三枚骰子就進去了,飛速搖晃着,聲音密不透風。
張嘯林不以爲然,癩子頭滿眼恨意,李耀廷不明所以,杜月笙眼裡卻露出驚訝之色。
杜老闆在發跡之前,是個嗜賭成性的小無賴,對各種賭技可謂嫺熟之極,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眼前這位大兵,絕對是玩骰子的高手。
“開!”李常勝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扣,徑直掀開,三枚骰子都是六點朝上。
張嘯林怒氣衝衝:“再來!阿拉沒看清楚。”
李常勝根本不睬他。
陳子錕道:“那就讓張老闆心服口服吧。”
李常勝這才又抄起骰子晃了一番,這回出的是三個一。
“好功夫!”杜月笙拍案叫絕。
在場的都是老江湖,是不是出千一眼就能看出,杜月笙的骰子,茶樓的茶杯,衆目睽睽之下,這要是再說人家出老千,那就不是誣陷別人的問題了,而是當衆抽自己的嘴巴。
張嘯林惱羞成怒,道:“骰子玩得好怎麼了,就算砍錯你一隻手指,你還欠我四隻手指!”
陳子錕也惱了,忽地站起一腳踩在凳子上:“操你媽了個逼的,叫板不是,老子斃了你。”說時遲那時快,兩把盒子炮就抄在手裡,槍口頂着張嘯林的腦袋。
一瞬間,屋裡所有帶槍的人全都把槍舉了起來,除了杜月笙之外。
“嘯林兄,真打起來儂要吃虧的哦。”杜月笙端起茶碗,品了一口龍井,慢悠悠的說道。
張嘯林冷笑:“那也不一定。”
忽然外面人聲鼎沸,又有數百流氓從弄堂裡涌出,一色的短打裝扮,腰藏短槍利刃,爲了這場火併,張嘯林把家底子都動用了。
藏在汽車裡的趙玉峰、王德貴等人被流氓們包圍了,面對大兵們的槍口,上海灘的流氓們竟然毫無懼色,將汽車圍的水泄不通。
“嘯林兄,儂是不給阿拉這個面子嘍?”杜月笙明顯有些失望。
張嘯林獰笑道:“阿生,不是阿拉不給儂面子,實在是這個小赤佬欺人太甚,儂一句話,是幫阿拉,還是幫伊拉?”
杜月笙道:“阿拉幫理不幫親,既然你們要打,我就告辭了。”
說罷對陳子錕一抱拳:“陳將軍,杜某有心無力,慚愧。”
陳子錕知道杜月笙的爲難之處,張嘯林輩份比他高,又是好勇鬥狠之輩,這個調解人,杜月笙實在難做。
其實張嘯林也是押寶陳子錕不敢開槍,能做到護軍使位子的人,定然不只是能征善戰,膽識謀略更有過人之處,嚇唬嚇唬人或許能做的出來,真爲了一樁雞毛蒜皮的小事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不大可能。
而上海灘的大流氓就不一樣了,出來混靠的就是一個狠字,威信一完,什麼都跟着完蛋,黃金榮有一次得罪了浙江督軍盧永祥的兒子盧小嘉,被淞滬護軍使的兵綁了去,賠了好多錢才放出來,從那之後,黃老闆的威名就有了陰影,自己可絕不能重蹈覆轍。
事情鬧到這個份上,陳子錕也極其懊惱,如同張嘯林想的那樣,他並不想把事情鬧大,對方畢竟不是什麼小角色,而是上海灘著名的大亨,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眼下服軟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心一橫,正要動手,忽然一陣汽車喇叭聲傳來,一輛卡車呼嘯而至,在茶樓前停下,從車廂裡跳下十八個荷槍實彈的美國大兵來,帶頭的正是艾倫少校和慕易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