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真的是被步軍統領衙門的人給帶走的,被巡警帶進分駐所的時候他還胸有成竹,從這羣只裝備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涼水還容易。
坐在分駐所裡,他四下裡張望一番,巡警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喝茶各忙各的,馬路這邊,是兩個跟蹤自己的日本人,馬路那邊則停着一輛汽車,隱隱約約能看到裡面坐着個女子。
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幾分鐘後,三個便裝漢子從後門進了巡警分駐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樣子,搭訕了幾句互相敬菸,可是摸了摸身上沒有火柴,其中一人問陳子錕道:“朋友,借個火。”
陳子錕摸出火柴遞過去,那漢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剛要暴起,一支長苗子駁殼槍頂在了腰眼。
“偵緝隊的,跟我們走一趟。”那精瘦漢子獰笑了一下。
陳子錕無計可施,暗罵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槍頂在身上只能束手就擒,被來人上了銬子從後門押走,三個便衣呈品字形押着自己,看他們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閃爍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門口的老前輩。
直到被押上一輛汽車,陳子錕才鬆了一口氣,因爲車上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個精瘦漢子摘了他的手銬,露出一嘴煙燻的黃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給您帶來了,是殺是剮都由您,我們還有事,告辭。”
三個人大搖大擺的走了,吃了啞巴虧的陳子錕揉着手腕坐在車裡一言不發,心裡那個羞怒啊,堂堂雙槍快腿小白龍居然被人象捉小雞一般逮住了,這要是傳出去,自己還怎麼見江東父老。
“阿福,開車。”姚依蕾吩咐了一聲,汽車開動了。
“姚小姐別來無恙啊。”陳子錕故作輕鬆的問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麼,也不清楚她這樣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見了。”姚依蕾輕聲說。
“看見什麼了?”陳子錕問道,眉宇間裝出來的笑意在漸漸消散。
“全看見了。”姚依蕾道。
“那你準備怎麼辦?”陳子錕的手伸向了小腿,那裡綁着他的隨身利器,他準備殺人滅口了。
“你去哪兒,我送你。”姚依蕾似乎並沒有敵意。
“爲什麼?”陳子錕有些納悶。
“因爲昨天的事情,現在咱們兩清了。”
兩人說着彼此才明白的啞謎,開車的阿福卻一頭霧水,不過自家小姐就這脾氣,經常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習慣了。
姚家的汽車將陳子錕送到了天橋,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長長吁了一口氣,拉上窗簾說:“回府。”
直到現在,她還覺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開天闢地的壯舉,自己竟然掩護了一個間諜,一個真正的間諜!
朱利安.所羅門是個間諜,這一點毋庸置疑,雖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並不低,經常在交際場上週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別和判斷能力,她幾乎下意識的認定,陳子錕殺掉的是日本人,當那兩個騎腳踏車的人守在巡警分駐所外的時候,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因爲如果是警察廳、憲兵隊或者其他中國偵緝人員的話,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進來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這些巡警擋不了多久,正當她準備找人求援的時候,幾個步軍統領衙門的偵緝隊員路過此處,爲首者和姚家有些淵源,於是便有了剛纔那一幕,偵緝隊從後門帶走了陳子錕,這樣即使日本人來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託辭。
神秘而優雅的男子,在萬衆矚目的舞會上從惡徒手中營救了一位美麗的公主,隨後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覺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館,蹭蹭蹭上樓,回到自己的閨房跳上牀去,抓起電話想把這個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閨蜜們分享,可是轉念一想又強忍住了,趴在牀上想了一會兒,還是按耐不住興奮,抓起話筒搖了幾下,對接線生說了個號碼,不大工夫電話接通了,姚依蕾壓低聲音道:“囡囡,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
山本武夫是日本駐華公使館的武官輔助,陸大畢業,大尉軍銜,名義上負責公使館的安全,其實卻在私下裡從事對華情報蒐集工作,是一個受外務省和參謀本部雙重領導的特務。
六國飯店裡來了兩個神秘的客人,並且出手教訓了年輕的帝國陸軍中尉,引起了參贊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對這兩個人嚴密偵查,務必調查出底細來。
山本深知,巴黎和會期間出不得問題,他當即帶領手下進駐六國飯店,經過長期滲透,這裡的很多中國職員都被日本人收買,很輕易的查找了所羅門伯爵的登記資料,資料顯示他持有的是法國護照,但籍貫卻是保加利亞,至於另一個所謂的朱利安先生,則根本沒有登記。
情況複雜了,山本武夫意識到這兩個人可能是外國間諜,不管他們來華目的何在,日本帝國總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買通服務生潛入了房間進行搜查,但卻一無所獲。
山本讓人住進了308進行監聽,果然有了收穫,對方要去傳遞秘密情報,負責盯梢的兩個便衣都是精通漢語的日本軍人,對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萬沒料到,這兩人竟然離奇的死在偏僻的衚衕裡。
屍體是被另一組密探發現的,他們是從六國飯店跟蹤那個西洋人出來的,到了某衚衕附近失去了目標,四下裡尋找,結果發現了同伴的屍體,兩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斷的,身上的物件都在,估計是盯梢暴露,被目標殺死。
他們一邊派人飛報山本長官,一邊四處搜尋,結果發現了陳子錕並一路跟蹤下去,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離奇了,目標居然被中國巡警扣押,關進了分駐所,在中國人的地盤上,密探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候山本武夫前來處理。
山本武夫擅長和中國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國人的法律條文,但更清楚中國人的潛規則,北京城的警察機關,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負責內城一帶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友,每年他都會從山本這裡獲得上千元的好處。
有李定邦坐鎮,事情就好辦多了,巡警們不敢再打馬虎眼,老老實實交代說人犯已經被步軍統領衙門提走。
步軍統領衙門就是以前的九門提督衙門,民國成立以後,這個衙門保留下來,它和京師警察廳的區別在於,巡警不光管治安,還管衛生、消防、交通,並且大多不配槍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則以武裝士兵爲主,便衣偵緝隊爲輔,守衛京師,緝拿盜匪,警備治安,雙方職責範圍互有交集,誰也管不到誰。
聽說人犯已經被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帶走,李定邦也犯了難,低聲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堅定的說。
死掉的兩個人,是日本軍部派駐東交民巷軍隊的軍曹,自從庚子之變後,日本軍人從未在北京發生過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這兩個人的死已經遠超間諜案的重要性,作爲指揮官的山本武夫難辭其咎,如果抓不到兇手的話,他乾脆剖腹謝罪算了。
一行人從巡警分駐所出來,直奔崇文門內的步軍統領衙門而去,衙門口有持槍士兵守衛,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闖,一番通稟後,值日軍官接待了他們,查閱值班記錄說,今日並未從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軍官的鼻子大罵,那軍官也不是好惹的,當即回罵過去,雙方繼而動起手來,李定邦硬充大瓣蒜,上前勸架,結果也被打了一拳,門牙都掉了。
事情鬧大了,步軍統領李長泰出面安撫了日本人,並且承諾徹查此事,山本武夫這才悻悻離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經辦人詢問即可,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員調查,結果雙方的調查結果完全統一。
巡警分駐所的警目報告說,確實扣留了一個穿洋服的年輕男子,但卻是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千金安排他們拿人的,他們以爲是豪門公子小姐之間玩爭風吃醋的遊戲,也就照辦了。
步軍統領衙門偵緝隊的偵察長王光宇報告稱,當時正在例行巡邏,遇到姚次長家的小姐,託他們把一個年輕人從巡警分駐所裡提出來,舉手之勞而已,也就幫了一把,沒想到卻引出這麼大的禍端來。
事情牽扯到姚次長,警察廳長吳炳湘和步軍統領李長泰不敢直接把結果報給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內閣總理請示。
錢能訓總理看了報告也覺得頭大,交通部一幫人全都是親日派,乾脆讓他們自己協調解決去,於是把這個難題踢給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總理後,擔任參戰軍督辦,但他不大管事,具體事務都由他的心腹,陸軍次長徐樹錚負責。
徐樹錚接報後極爲重視,他感興趣的不是姚次長的女兒參與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蹤什麼人。
一個電話打到交通部姚次長的辦公桌上,徐樹錚半開玩笑的說:“啓楨兄,令嬡闖了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