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斧頭幫的幫主老疤在十六鋪碼頭附近的一個賭檔推了幾圈牌九之後,叼着菸捲晃盪出來,在弄堂後面的臭水溝旁解開褲子開始放水。
一條黑影悄悄走了過來,老疤嘴裡哼着蘇州評彈的段子,搖頭晃腦,胯下水龍噴射,不亦樂乎,完全沒注意到危險已經臨近。
黑影舉起斧頭,毫不猶豫的劈了下去,利斧夾着風聲落下,老疤到底是混跡江湖多年的滾刀肉,下意識的腦袋一偏,可腦袋躲過去了,身子躲不過,斧頭正劈在他肩膀上,深深嵌進了骨頭裡。
老疤中了一斧,腎上腺素急速上升,竟然覺不到疼痛,反而反手從肩膀上拽出斧頭反劈過去,黑影早有防備,閃身躲過,老疤怒吼一聲撲將過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兩人扭打在一起,翻了幾個跟頭之後,肩頭上血流如注的老疤終於倒地不支。
黑影撿起斧頭,將老疤的手掌按在地上,一支支手指挨個剁了下來,鮮血撿了他一臉,但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做完這一切,他將老疤的屍體掀進了臭水溝,這才揚長而去。
二十分鐘後,彼得堡彈子房更衣室,李耀廷對着鏡子往臉上貼橡皮膏,襯衣領子上全是血,同事走進來問道:“領班,怎麼了,和人打架了?”
“沒事,跌了一跤,謝謝關心。”李耀廷呲牙一笑,彬彬有禮的答道,拿起毛巾對着鏡子裡的自己,仔細擦着額頭上的血點,他小拇指的地方,戴了一個黑色賽璐珞的筆套。
打扮停當之後,李耀廷站到了彈子房門口,左顧右盼,從煙盒裡彈出一支三炮臺到嘴裡,掏出火機點燃,深吸一口從鼻孔裡噴出煙來。
他看到牆角處蹲着的四個頭戴舊氈帽的癟三,微微點了下頭,爲首一個癟三,將帽檐壓一壓,將頭扭到了一旁。
彼得羅夫老闆拖着肥胖的身軀從俱樂部出來,到馬路對面的彈子房視察生意,上海的冬天一點都不冷,尤其對一個俄國人來說,他剛喝了一瓶伏特加,粗壯的脖子上往外滲着汗珠,很舒服。
大街上車水馬龍,和往常一樣充滿喧囂,彼得羅夫走到彈子房門口的時候,忽然一羣小癟三衝了過來,天知道他們瘦小的身軀怎麼蘊含這麼大的力量,竟然將體重二百磅的彼得羅夫撞翻在地。
彼得羅夫用俄語罵了一句,他感到有隻手伸進自己懷裡去掏皮夾子和金錶,這些可惡的小赤佬膽大包天,竟然當街搶劫,如果年輕二十年,彼得羅夫可以輕鬆的將他們制服,可惜他老了。
“住手!” 一聲怒吼響起,然後彼得羅夫就覺得身上一輕,掙扎着撐起身子一看,彈子房領班李耀廷和這幫竊賊扭打在一起,遠處響起警笛聲,癟三們扭頭便跑,李耀廷剛要追趕,卻軟綿綿的倒在了地上。
彼得羅夫爬過去一看,李耀廷背上深深一道血口子。
“李!”彼得羅夫急切的喊道,李耀廷是彈子房新來的夥計,詼諧機靈,有着北方人的忠厚,還會說幾句英語,很得自己賞識,短短几個月內就升做了領班,若不是出於對中國人天生的蔑視,彼得羅夫甚至想把彈子房交給他打理呢,現在看來,中國人裡也是有男子漢的。
……
湖南衡陽,北洋陸軍第三師大營,南方的冬天雖然沒有鵝毛大雪,但是溼冷無比,營門口的哨兵凍得兩腮通紅,依然堅守崗位。
一隊學生逶迤而來,聲稱要向吳大帥請願,哨兵不敢怠慢,急報中軍,過了一會兒,但見一老軍獨自匆匆趕來,向衆學生拱手致意:“吳某來晚了,各位裡面請。”
學生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這個四十多歲的老兵就是傳說中的常勝將軍吳佩孚,但看他從容的氣度和哨兵恭敬的態度,分明就是吳大帥。
“大帥,救救湖南,救救我們吧。”領頭的學生冷不丁的喊道。
其餘的男女學生也緊跟着喊“大帥,救救三千萬湘人。”
“這是怎麼回事?慢慢說。”吳佩孚急忙詢問。
爲首學生從懷裡掏出一份請願書來高高舉在頭頂道:“吳大帥,這是我們湖南學界給您的請願書,請您主持正義,驅逐張敬堯。”
吳佩孚緊鎖雙眉道:“張督軍是北京政府任命的督軍,我吳佩孚不過是一個師長,你們找錯人了,要驅逐張敬堯,得去北京找大總統。”
學生道:“北京政府被安福國會把持,世人皆知,張敬堯仰段祺瑞之鼻息,同是國賊,張賊在湖南,橫徵暴斂,解散學校,人民傾家蕩產,忍氣吞聲,唯有衡陽吳大帥轄地,百姓安居樂業,太平興旺,我們不要張敬堯,我們要吳大帥!”
後面學生一起振臂高呼:“吳大帥,吳大帥!”
吳佩孚嘴脣上的小鬍子慢慢翹了起來。
那學生又道:“嗚呼,有不可不克日興師之勢,何況湘省人民望大帥之拯救者,若大旱之望雲霓乎。”
說着,竟然高舉雙手跪了下去,大哭不已。
學生們也跟着跪了下去,莫不痛哭流涕。
吳佩孚扶起這個,那個跪下,根本忙不過來,第三師的大兵們慢慢圍攏過來,聽着學生們對張督軍的控訴,不禁也流下了熱淚。
“湖南人真遭罪了。”王德貴感慨道,擡起袖子擦擦眼角,他和陳子錕正好經過營門,看到了這一幕。
陳子錕凝視着吳佩孚的一舉一動,忽然說道:“師長似乎挺受用的。”
王德貴道:“那可不,大學生是什麼人,那個個都是文曲星下凡啊,都給咱師長跪下了,能不受用?”
陳子錕沒說話,心中卻在盤算,五四這麼一鬧,段祺瑞和徐樹錚的安福政府被架到火上烤,爲萬民所指,此乃天時,地處南北交戰前線,隨時可以得到南方各軍的襄助,此乃地利,民心所向,連大學生們都來求他北上,如此說來,天時地利人和,吳佩孚佔全了,看來一場惡戰就在不遠了。
那邊吳佩孚聞言安撫學生,許諾儘快給予答覆,學生們不依,說是得不到答覆就不走,沒想到這一招難不倒吳大帥,吳佩孚當即讓副官處招待他們住下,好菜飯款待着。
回到司令部,吳佩孚擊掌大笑:“大事成矣。”
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的中年人道:“恭喜將軍,揮軍北伐指日可待。”
吳佩孚道:“再等等,此番北進,不死不休,沒有萬全的把握,我是不會拿三萬將士的性命當兒戲的。”
中年人點頭道:“開拔北進,廣西陸榮廷,雲南唐繼堯都要鬆一口氣,可以適當的向他們索要一些開拔費,湖南譚延闓、趙恆惕也要表示一下才行,這樣以來,起碼能籌集六十萬軍餉,有這筆錢,解決張敬堯不成問題。”
吳佩孚笑道:“打張敬堯,用不着第三師出馬,只要我一撤,湘軍就夠姓張的頭疼的。”
中年人道:“將軍英明,那現在應該如何處之?”
吳佩孚道:“再發通電!”
……
單調的日子過的特別快,轉眼間三個月的約定早就到了,可陳子錕依然音訊全無,鑑冰擔心自己搬家導致陳子錕回來找不到地方,亦或者來信無法收到,隔三差五就回原來做生意的地方詢問。
煙花界向來是新人換舊人,鑑冰金盆洗手之後,立刻有新人頂替了她的位置,續租這座院子的是一個叫柳如煙的女校書,論起來和鑑冰都是一個媽媽帶出來的姐妹。
“姐姐,我幫您留意着呢,如果有信件電報,立刻派人送過去。”柳如煙笑容滿面。
“拜託妹妹了,我就不打擾妹妹做生意了。”鑑冰盈盈起身而去,柳如煙親自送出大門,揮舞着手帕道:“姐姐常來玩啊。”
目送這輛奧茲莫比爾汽車遠去,柳如煙臉上依然掛着笑,回到書寓,從抽屜裡拿出兩封信,一封是廣州寄來的,一封是湖南衡陽寄來的。
“姐姐,我這就燒給你。”柳如煙翹着蘭花指,將兩封信湊到煤油燈上點燃了。
從四馬路出來,鑑冰覺得心神不寧,鬼使神差來到了閘北精武會,找到館主霍東閣詢問陳子錕的下落。
“鑑冰女士,請跟我來。”霍東閣表情嚴肅,將鑑冰帶到一間屋子,正中央擺着兩副牌位,一副是精武會創始人霍元甲的,另一副上面赫然寫着陳真的名字。
“五師弟他走了,他是爲國家和民族犧牲的,我們不會忘記他。”霍東閣點燃一炷香,遞給鑑冰。
鑑冰不接,扭頭便走,衝出精武會上了汽車,手忙腳亂髮動起來,盲目的在道路上亂開,任憑冬天的風透過車窗吹着流淚的臉。
直到晚上,失魂落魄的鑑冰纔回到寓所,催債的人坐了滿屋,雖然鑑冰已經金盆洗手,但是吃穿用度的規格都和以往一樣,每月至少要三百塊錢才能打發,坐吃山空就是金山銀山也架不住,更何況她的積蓄全都打了水漂。
房東、米鋪老闆,珠寶鋪掌櫃、皮草店夥計都點頭哈腰:“鑑冰小姐,您回來了,您看這賬目是不是先結了?”
鑑冰將手上的鑽戒摘下來往桌上一丟,又脫下翡翠手鐲:“夠不夠?不夠還有。”
“夠,夠。”債主們諂笑着退下了。
鑑冰獨自垂淚,良久才長嘆一口氣,收拾頭面,準備着明天回四馬路,掛牌營業。
忽然傭人捧着一大束花來報告:“先生,門口有人放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