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 六○年隨姥姥進城(5)

豬蛋領人發動了一次暴動,把孬舅關到了五斗櫥裡。這些天我琢磨村裡要出事,大家進進出出,氣氛不大對頭嘛。現在果然出事了。也是孬舅麻痹大意,以爲自己有五斗櫥,可以放心吃毛毛蟲,沒想到大意失荊州,被一羣饑民發動了暴亂,把他關進了五斗櫥。孬舅那天半夜正常起牀,翻過牆頭,到大食堂給大家熬早粥──當然還是糠麩粥。熬粥之前,他先點了一堆稻草火,一個人蹲在火旁烤手取暖。烤完火,又打開倉庫取糠麩。取糠麩之前,照例吃了幾個毛毛蟲、八分之一爛西葫蘆。吃過,抹抹嘴,放了兩隻屁,端着糠麩盆去大食堂做飯。正要出倉庫門口,聽人發一聲喊,孬舅被一條繩索絆倒在地。這時涌上幾個黑衣人,將孬舅摔在地上;孬舅要喊,嘴裡立即被塞進一個臭襪子;孬舅要反抗,立即被人捆了一個豬肚。接着這幫黑衣人將孬舅擡到大食堂的臭水坑前,又從孬舅家的門口擡過來五斗櫥,“一、二、三”,將孬舅不解綁地投到了五斗櫥裡,然後關上了抽屜門,落了鎖。這時幾個黑衣人揭下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眼睛。領頭的是豬蛋,協從有曹成、白螞蟻、六指及村裡其它幾個刁民。孬舅被活捉到五斗櫥以後,立即有人點起燈籠火把,全村一千口子人,都涌上街頭,敲鑼打鼓,歡慶活捉孬舅的勝利。這時豬蛋站在五斗櫥上,跺着腳,向村民宣佈,孬舅已被活捉了,關在豬蛋腳下的五斗櫥裡。孬舅爲非作歹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村裡的政權,已從暴君手中奪得,重新回到人民的手中。接着列數孬舅的罪狀:欺壓百姓、強佔民女、大災大難之年,偷吃百姓食糧,置百姓死活於不顧等等。接着又把過去的歷史老帳翻出來,即大家在鳴放中給孬舅提的意見:如大皰問題,與貓狗親近問題,抓屁問題,在倉房辦公室撒尿拉屎問題等等,都又重新抖落一遍。接着又說起躍進時爲了一個升官得道,討好領導,虛報產量,堆雙井蛋糕,蛋糕角又被大水衝去,纔有今天大家餓肚子局面。大家餓肚子,他絲毫不反省,反倒不管大家死活,自己在那裡偷吃毛毛蟲和西葫蘆,你看他心有多狠,多黑!餓着肚子、憋着肚子的千把口人,聽了豬蛋的發言,羣情激奮;過去有糧吃的時候,大家原諒過你一次;堆蛋糕衝蛋糕也原諒;現在又一個人偷吃毛毛蟲和西葫蘆,絕對不能原諒。這次控訴,與以前鳴放時不同,那時孬舅可以辯解,現在被人關在五斗櫥,嘴裡塞着臭襪子,有話說不出。既然有話說不出,就等於沒話,等於承認自己的罪行。這時豬蛋又讓人把倉庫的毛毛蟲和西葫蘆擡出來,讓大家參觀。說:看,西葫蘆都爛了,他寧肯讓西葫蘆爛下去,也不讓大家吃。大家更憤怒了。這時豬蛋問:

“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嗎?”

大家異口同聲喊:

“不能!”

豬蛋:

“他實際等於在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我們能讓他再吃喝下去嗎?”

衆人:

“不能!”

“他現在在五斗櫥裡,大家說怎麼辦?”

瘋了的民吶喊:

“砸死他!”

豬蛋這時笑着擺手:

“砸死我也想砸死,別說砸死,就是抽了他的筋,剝了他的皮我都不解恨。只是我們還是共產黨的天下,還得講政策,從今往後,就讓他在五斗櫥裡呆着吧!”

處理完孬舅,村裡就該成立暴動後的新政權。大家感激豬蛋在關鍵時候爲民除害,除害又是他帶的頭,自然選舉他爲支書兼炊事員。這時豬蛋謙虛,看着在五斗櫥旁邊拿梭標的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說:

“我就不要當了吧?還是選曹成、白螞蟻和六指吧。我可以跟着打打雜。”

曹成等人抖着梭標說:

“你就不要謙虛了,我們只是協從,何況有的還是右派,不適合當支書,你就當了吧!”

於是豬蛋不再推讓,當了支書兼炊事員。他當炊事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當早的稀粥裡,放進五條毛毛蟲和三隻透爛的西葫蘆。可大家畢竟從稀粥中嗅到肉和代糧的瓜菜的新鮮味道。於是大家敲着碗歡呼,歡呼推翻一個暴君,新上臺一個替大家考慮、替大家做主的人。這天吃完飯,我在臭水坑旁碰到豬蛋。豬蛋看我眼淚汪汪的,便用身子堵住我問:

“我把老孬關起來,你不高興了吧?”

我忙垂手答道:

“老豬叔,我沒有不高興。”

他問:

“那麼什麼眼淚汪汪的?”

我答:

“剛纔站在風地裡,是風迷了眼睛。”

豬蛋狡黠地圍着我轉,又趴到我眼上看,突然,用手拔下我一根眼睫毛,說:

“風迷了眼,胡說,我剛纔也在風地裡站着,怎麼不迷眼?分明是你孬舅下了臺,你心裡不好受吧?”

我說:

“孬舅罪大惡極,組織對他的處理很合適!”

豬蛋指着我對身邊的白螞蟻、六指說:

“看看,這麼個小雞巴孩,就這麼不老實,耍兩面派,不說實話!把他給我也關進五斗櫥,看他說不說實話!”

白螞蟻、六指上來就扭我胳膊,把我往五斗櫥方向拽。一看到五斗櫥,我嚇壞了,趕忙說:

“老豬叔,別關我五斗櫥,我現在就說實話!”

豬蛋用手止住白螞蟻和六指:

“說吧,說了實話,就不關你五斗櫥了!”

我說:

“把孬舅趕下臺,我是有些傷心。”

豬蛋對白螞蟻、六指眨眨眼睛,又問:

“爲什麼傷心?”

我說:

“過去他當權時,偷偷給過我一個毛毛蟲吃。現在你把他關到五斗櫥裡,今後就沒人給我毛毛蟲了!”

接着傷心地哭起來。

豬蛋見我哭了。開始搓手。這時說:

“這算是實話,這算是實話!”

接着從口袋掏出一個毛毛蟲,一分三半,給六指一個頭,給白螞蟻一個身,給我一個尾巴。說:

“我這人就這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又問:

“老孬對你放過什麼毒?”

我吃着豬蛋的毛毛蟲尾巴,努力去想孬舅放毒。可一時竟想不出來有什麼毒;又一想,毒很多,到處是毒,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想起他說過不能搞絕對平均主義,便說:

“他說過不能搞絕對平均主義,毛毛蟲只能我吃,別人不能吃!“

豬蛋又看六指和白螞蟻:

“看看,老孬舅有多壞,不打倒行嗎?按他說的,毛毛蟲只能我吃,你們兩個不能吃!”

白螞蟻和六指正抱着懷裡的梭標,埋頭吃自己的那份毛毛蟲,嘴裡忙亂地說:

“老孬舅該打倒,不能批絕對平均主義!”

說完這些,豬蛋不再與我爲難,帶着白螞蟻、六指走了。後來我才知道,豬蛋要推翻孬舅,蓄謀已久,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時機。本來豬蛋、孬舅是好朋友,兩人聯手,曾在歷史上幹過不少事情。但自從孬舅當了支書以後,兩人之間就出現明顯的裂痕。原因很簡單,過去在歷史上幹事情時,都是豬蛋排在前,孬舅隨其後;現在天轉地轉,鬧土改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孬舅的發言受到縣上韓書記的賞識,孬舅便一步登天,成了村裡的頭頭,把豬蛋給拉下了。豬蛋不服氣,拿刀子在街上追。追不逞,便開始在下邊泄私憤,圖報復,處處與孬舅爲難。孬舅看在歷史的份上,一開始原諒他,寬容他;後來看他實在不象話,纔將人民內部矛盾轉化爲敵我矛盾,給豬蛋戴了半個右派帽子。不過孬舅仍是不敢將豬蛋頭上箍得太緊了,就像弓上的弦不敢繃得太緊,怕一下弄不好給繃斷了。弦一繃斷,敵我不分,是非混淆,豬蛋那樣魯莽無文化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但豬蛋往往把孬舅這點寬容,看成是軟弱可欺,動不動與孬舅犯刺,鍊鋼時,曾嚴重搗亂過。孬舅一氣之下,曾差點把豬蛋扔到鍊鋼爐子裡,把豬蛋給嚇壞了。看來再惡再霸的人,也怕在高爐裡煉化;以惡制惡,是對付惡人的最好辦法;將毒蛇揣在懷裡,最後只會被甦醒的毒蛇給咬上一口;打蛇要打七寸,蠍子要打心。自從出現扔高爐事件,豬蛋顯得老實多了。除了發大水在村西土崗上躲水時,與孬舅開過一個並不善意的玩笑,其它沒有出現什麼反革命活動。孬舅以爲豬蛋老實了,就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他整日考慮的是如何消滅絕對平均主義,於是把白螞蟻、曹小娥的炊事員給撤了,自己當炊事員,安心吃毛毛蟲蟲和西葫蘆。沒想到豬蛋在大災大難之年,突然顯露英雄本色,突然發動了政變,把孬舅關到了五斗櫥裡,自己出馬當了頭頭,搞政變得聚集一幫政治力量,他考慮第一個聯合的對象,就是曹成。從客觀講,曹成被孬舅多次壓迫過,把他劃成地主分子,反攻倒算分子,又睡了他女兒,雖然後來孬舅把他女兒安排成炊事員,但現在又把他女兒的炊事員給撤了,這就誰也不欠誰了。從主觀上講,曹在歷史上曾有過作爲,在政治上有一套辦法,可以讓他出主意,是個聯合對象。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提了半瓶酒(現在哪來的酒?可見豬蛋頭腦並不簡單,爲這次政變做着長期的準備),來到曹成家。豬蛋是聰明人,不拐彎抹角,把真實目的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曹一見酒,眼睛當時就發亮,說:

“不見此物,已多日矣。我說我腦子有些木,有些遲鈍,有些跟不上形勢,就是多日不沾此物的原因。擱在三國時候,哪天不喝它能過去呢?還記得我的詩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豬蛋不懂詩,但忙點頭說:

“記得記得。”

接着又說自己的政變計劃。曹愛酒,但一聽說要政變,他立即警惕,說:

“這是掉腦袋的事,最好不要拉我入夥。”

又說:

“再說,我與老孬處得也不錯,大鍊鋼鐵時,我還給他出過主意!”

豬蛋有些着急,說:

“現在不是大鍊鋼鐵的時候了。現在只說大食堂。你看,小娥在食堂幹得好好的,老孬把她給撤了,這你不恨?”

曹擺手:

“到了這時候,換了我,也會撤人,親自當炊事員。”

豬蛋挑撥:

“他可睡過你女兒!”

曹是大政治家,不以爲然:

“早晚不得讓人睡?何況不是親女兒。”

豬蛋急了,一急,倒找到一個新角度:

“好,你大方,你是個良民,但我問你,你家中糧食還有多少?”

曹:

“自實行大食堂,家裡顆粒無有。”

豬:

“家中無糧,依靠食堂,你看食堂的糠麩和毛毛蟲能支撐多長時間?”

曹:

“能撐半個月。”

豬拍了一下巴掌:

“你還矇在鼓裡,這不是三國時你騙人軍糧時了。告訴你,最多能撐五天!”

曹倒驚了:

“啊?”

豬:

“大夥只能撐五天,老孬卻自己在那裡吃毛毛蟲、西葫蘆,最後大家死光了,只剩下他自己。現在的情況,有點像東勝、吳廣那時期,趕到長城是死,趕不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大丈夫何不爲幹一番事業死?不幹肯定是死,幹了倒不一定死,咱把老孬關起來,把他的毛毛蟲、西葫蘆搶過來,分了吃了,還能多活幾天。所以,咱們反了吧!”

一說陳勝、吳廣,曹這時想通了。小的道理他不同意反,毛毛蟲西葫蘆他倒不在乎。但大的道理,爲了做一世英雄,他同意反。他將這道理向豬蛋說了,以示自己與大家的不同。豬蛋很高興,忙着點頭:

“早知老叔是個胸有大志的人,才第一個與你商量!”

曹感嘆:

“我也是沒有辦法,比如一隻老虎,落到了高粱地裡,與貓狗爲伍,只能聽貓狗的使喚了!”

豬:

“那是,那是,你老委屈一次,當一次貓狗吧。你想,你在老孬手下,不也是個地主反攻倒算分子?”

曹感嘆不已。這時豬提出曹爲政變出謀劃策,曹也答應了。

做完曹的工作,豬蛋又去找白螞蟻。做通曹成工作是用大道理,做通白螞蟻工作,則是以切身利益爲誘餌。人的境界不同,做工作的方法就不能相同。白螞蟻自被孬舅撤了炊事員,一肚子委屈。後來見曹小娥也被撤了下來,心裡才稍安。現在豬蛋來,歷數孬舅罪行,又將白螞蟻的大火給點起來。白螞蟻:

“我炊事員當得不錯,四方八鄰,都知我的疙瘩湯做得好吃,爲什麼把我撤了?就是把曹小娥撤了,也不該把我撤了!她會幹些什麼?”

豬蛋:

“那是那是,所以咱們纔要造反。毛主席這個人不管怎麼樣吧,但一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就是‘革命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白螞蟻歪着脖子說:

“但我革命有個條件!”

豬蛋:

“什麼條件?”

白螞蟻:

“革命成功,還得讓我當炊事員!”

豬蛋拍着屁股說:

“就是準備讓你當炊事員,才革這場命呀。老叔做飯有名氣,大家佩服,自把你撤下臺,大家都有意見,現在革命,擁你上臺當炊事員,也是大家的民意!”

白螞蟻:

“民意不民意我不在乎,只要讓我繼續當炊事員!”

豬蛋:

“可以當炊事員,可以當炊事員!”

於是白螞蟻高高興興參加。等參加,革命,革命成功,最後白螞蟻並沒有當上炊事員,炊事員豬蛋自個兒當了。只是給參加革命的人,每人發了幾條毛毛蟲和半個爛西葫蘆。再就是跟豬蛋旁邊,時不時還可吃上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豬蛋口袋裡的毛毛蟲。這時白螞蟻有了委屈和意見。一次他跟豬蛋兩人在一起,他撅着嘴說:

“豬蛋,你說話不算話!”

這時的豬蛋已經當上村頭,已經換了副面孔,和革命之前的面孔大不一樣,板着臉問:

“怎麼不算話?”

白螞蟻:

“早先你不是說等革命成功,還讓我當炊事員嗎?”

豬蛋:

“早先?早先是早先,現在是現在。革命形勢變了,政策也應允許改變。我來問你,你當炊事員會幹什麼?”

白螞蟻:

“我會做疙瘩湯!”

豬蛋:

“疙瘩湯是什麼做的?”

白螞蟻:

“糯米和麪筋。”

豬蛋:

“現在有糯米和麪筋嗎?”

白螞蟻搖搖頭:

“沒有。”

豬蛋拍了一下巴掌:

“這不結了,你會做疙瘩湯,但現在沒有做疙瘩湯的條件,現在只有糠麩和毛根,糠麩和毛根能做疙瘩湯嗎?”

白螞蟻:

“不能!”

豬蛋:

“不能做疙瘩湯,你當炊事員還有什麼意義呢?既然這件要做的事失去意義,還做它幹什麼呢?既然這無意義的事你不能做,現在由我來做,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可以嗎?”

白螞蟻被這一番道理和思想給繞到了裡邊,自己不知如何回答纔好,最後只好說:

“可以。”

豬蛋:

“既然你自己說可以,就不要再提意見了。你雖然參加革命,但革命也給了你報酬,吃毛毛蟲和西葫蘆。不然,現在你可能就餓死了呢。你總得到革命的好處。”

白螞蟻想了想,是這個道理,不參加革命,就分不到毛毛蟲和西葫蘆。於是從此安心當豬蛋隨從,不再計較非當炊事員。有時又想:炊事員雖然沒有當上,但經過革命總當上了隨從,這也算個人物頭;與過去相比,總是進步了。心理上得到滿足。

跟豬蛋一起造反的,還有六指等人。豬蛋動員六指,也像動員白螞蟻一樣,比較容易。因爲六指剃頭,現在大飢,人的毛髮自然脫落,他已經失業,成了流氓無產階級。惟一掛在心頭的,仍是那張柿餅臉。豬蛋找他時,他已飢腸轆轆,餓得頭腦發昏。發昏之中,豬蛋勸他革命,他念叨自己的柿餅臉,各說各的話題。最後豬蛋說,參加革命吧,革命成功,幫你找柿餅臉。於是六指就參加了。豬蛋還找過袁哨,像找曹成一樣,用大道理打動他,說他過去身爲“主公”,現在久居人下,挨飢受餓,就這麼甘心下去嗎?古今中外,大飢之年,歷來是烈火燎原、革命成功的最好時機,勸他加入進來,共創一番大業。但袁哨拍了拍自己的腿,又扯開補丁摞補丁的褲子給豬蛋看,腿已經腫得像水牛的肚子了,說:

“你說的大道理我都懂,但腿不行了,跑不動了。”

豬蛋看他革命能力確已喪失,就丟手作罷。他要走,袁哨又叫住他,這時換了一副平庸小市民的巴結口氣,討好神色:

“老豬大哥,革命成功,別忘了分我一杯羹!”

豬蛋朝他屋裡啐了一口唾沫,扭頭而去。既然已喪失革命能力,還盼着革命成功得好處嗎?於是,豬蛋撇下袁哨,帶領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發動革命。革命的具體步驟,怎麼半夜行動、絆繩、活捉,是曹成的主意;活捉後關五斗櫥,是豬蛋自己的主意。最後,革命成功,將孬舅如願活捉,關五斗櫥,豬蛋成了支書和炊事員;毛毛蟲和西葫蘆,熬到粥裡幾條,幾個;革命參加者分了幾條,幾個;剩下的,仍然在倉房,鑰匙由豬蛋拿着。革命之後,曹成有些後怕,回家對曹小娥說:

“我革命一番,就爲了幾條毛毛蟲和西葫蘆嗎?大道理哪裡去了?”

曹小娥正在自己掩面涕哭。過去她跟孬舅好,也是半推半就,半個被迫無奈。後來孬舅忘恩負義,撤了她炊事員,將她打入冷宮,現在聽說孬舅被捉,關進五斗櫥,她一開始是高興,後來想起來事情前前後後,百感交集,於是啼哭。現在聽乾爹這樣說話,不禁憤從悲來,啐了一口唾沫:

“什麼革命,還不都是他媽的爲了上下兩張嘴!到了這時候,還說大道理!要說大道理,過去你還慫恿我跟老孬舅好,還不是爲了你能跟着得到些好處?”

把乾爹曹成嚇一跳。乾女過去是溫順的,現在怎麼變成了獅子?但想想前後,覺得乾女說得也對,也無非是這麼回事,不必講大道理。於是一邊朝嘴裡又扔了一個毛毛蟲,一邊擡着臉“嘻嘻”笑,掏出一條毛毛蟲給曹小娥:

“你不吃一個?”

孬舅被關進五斗櫥,苦不堪言。臭襪子塞着嘴,蜷縮着身子,他沒想到鑽五斗櫥,是這麼難受的滋味。看來以前幾個右派分子也不容易。但過去的右派分子被關,還有家屬送水。現在孬舅被關,孬舅母已死,無人給他送水。至於羣衆,羣衆見他成了落湯雞,不再是村頭,不再是炊事員,牆倒衆人推,躲閃還唯恐不及,哪個會主動去給送水?所以孬舅比過去的右派還苦。但他畢竟當時吃了不少毛毛蟲和西葫蘆,所以纔有體力和精神支撐下來。但他感到乾渴難耐。這個渴不是溼渴,如干完一場活後大汗淋漓的渴,而是乾渴、燥渴、窩囊的渴、有氣發不出來的渴,嗓子像冒煙,身子像着了火,有點像上甘嶺。他想如果他在這五斗櫥裡死去,首先不是像在五斗櫥之外的許多人那樣餓死、憋死,而肯定是渴死。過去覺得餓死、憋死很難受,現在一體會,渴死肯定比餓死、憋死更難受。餓死、憋死是如何來的?是因爲發了大水,而在發大水之時,孬舅卻要被渴死,心中不禁感到窩囊和荒唐。這時他盼着天能下雨,再來一場大水,使五斗櫥泡大水裡,使他喝水喝個飽。乾渴之中,想起政變的前前後後,又覺像做了一個夢。這時怪自己有些大意,低估了階級敵人的反撲力量。危難之中,讓他們政變成功。但孬舅這次沒怪別人,只怪自己粗心大意。過去看着豬蛋、曹成、白螞蟻都已經老實了,沒想到他們表面老實,賊心不死,過去老實是大勢所趨。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磨刀霍霍。還是革命警惕性不高哇。但最後孬舅又想通了,歷史上自己和豬蛋都是平起平坐的人,豬蛋有時還排在自己前邊,曹成當過丞相,白螞蟻在大清王朝也當過村長,他們硬是被自己統治了十來年,有的還給他們打成了右派,時常關他們的五斗櫥。自己關了人家十來年,現在讓人家關一次,也是應該的。歷史總是變化的,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沒有千秋萬代的江山。這時就心平氣和,不再生政治上的氣,只是感到生理上的乾渴。正在孬舅渴得眼看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大膽餵了孬舅幾瓦片水,救了他的性命。本來我也沒有膽子給孬舅送水喝,只是這天晚上,我吃了糠麩粥,肚子裡結成一團,下邊肛裂,拉不下去,憋得要死,躺在牀上十分痛苦,便捂着肚子往街裡轉游。本來我以前拉得下來,不肛裂,那是因爲孬舅當着支書、炊事員,時常給我吃條毛毛蟲、西葫蘆,潤潤腸子;現在孬舅不當支書和炊事員了,我跟大家一起吃糠麩,所以也跟大家一樣乾結。捂着肚子在街上轉游半天,不注意轉游到大食堂臭水坑前。這時孬舅飢餓難當,已經把嘴裡的臭襪子當乾糧嚼巴嚼巴嚥下去了。他從大櫥櫃的縫隙中看到我,壓成女嗓小聲呼喚我。我看四周無人,也是一時膽大,就走了過去。走過去,孬舅說:

“渴,渴,趕緊從臭水坑舀瓢水讓我喝!”

我看了看四周:

“我不敢!”

孬舅:

“這又沒人,有什麼不敢的?等什麼時候我出來了,平息了他們,還讓你吃毛毛蟲!”

提起毛毛蟲,我想起以前孬舅對我的照顧,於是說:

“我給你舀水喝,你別揭發我。別說是我舀的水!”

於是我用一個破瓦片,從飄蕩貓狗和我的精靈的臭水坑裡,舀上來一瓦片水,從五斗櫥的縫隙中灌進去,孬舅在裡邊用嘴接着喝。孬舅邊喝邊說:

“如飲甘霖,如飲甘霖。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再給我舀一瓦片。”

我又給他舀一瓦片。一共舀了十瓦片,孬舅才止住渴。孬舅之後能活下來,與我這十瓦片臭水大有關係。所以孬舅在獲得新生之後,經常在大會上指着我說:

“我所以能活下來,就是因爲他!”

接着回憶艱難當年,讓大家沉浸其中,最後孬舅眼淚汪汪,使大家十分感動,心腸變軟和變得慈善。

給孬舅舀完水,我也感到口渴,我也從臭水坑中舀出一瓦片水,喝下去。誰知喝下去這坑的水,連我也給解救了。本來乾結,這時突然感到想拉屎,一蹲下,屎潤滑地就出來了。這時肚子一場空,何等舒服。這坑的水,到底有我的精靈存在。第二天上午,豬蛋帶着白螞蟻、六指來到坑前,看到我拉下的那泡溼潤的屎,都禁不住說:

“這是誰拉的?不像大災大難的屎嘛!”

以後我只要乾結,就去喝臭水。一喝準能拉下。但我沒有把這奇妙的方法告訴別的鄉親。後來,鄉親因乾結又死了幾十,當時我有些居高臨下的幸災樂禍;現在想起來,心裡十分內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怎麼私自謀害了幾十個鄉親呢?

孬舅喝水之後,新村頭、新炊事員豬蛋在村裡的位置也出現坍動和裂隙。千把口子羣衆,開始對豬蛋也有意見。政變剛過,大家比較擁護豬蛋,痛恨前暴君、只顧自己吃毛毛蟲、不顧大家死活的孬舅。那時豬蛋把奪回來的毛毛蟲和西葫蘆,除了分一些給直接革命者曹成、白螞蟻和六指(對分給他們勝利果實,大家沒有意見;人家出生入死半天,多分點是應該的),還曾將幾條、幾個毛毛蟲和西葫蘆,熬在大家的稀粥裡。這令大家很感動,大家噙着眼說:豬蛋好,孬舅該下臺,孬舅眼裡沒羣衆,豬蛋心中有大家。羣衆對頭人的要求並不高,不是要求像雷鋒、焦裕祿那樣,心中裝着大家,唯獨沒有他自己,而是要求:心中裝着他自己,也順便裝着大家就行了。這時豬蛋呼聲比較高。但等豬蛋支書、炊事員做了幾天,位置做穩以後,就有些懶散、懶惰,對大家不在意了。這時他不再往稀粥裡扔毛毛蟲和西葫蘆,而是將它們鎖到倉房裡,僅供自己享受;大不了有時高興,再給身邊親信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條。羣衆有了意見,豬蛋便在大會上批判絕對平均主義。這時羣衆感到氣憤:

“這不和老孬一樣了!”

還說:

“他原來也這樣!”

大家拿他和孬舅對比,這時倒又想起孬舅以前當村頭,也不是沒給大家辦過一件好事。面對新壞蛋豬蛋,大家不禁又有些懷念起孬舅,覺得老頭頭、老炊事員還比豬蛋強些。但大家已經在新頭頭的領導下,也是敢怒不敢言,但據說,夜裡已有人偷偷給孬舅送水。大家不知道送水者是我,以爲是一個民心向背的問題。有時歷史的發展也很有意思,一個偶然的個人的小舉動,也能撥動民衆心理的槓桿。但從這民心向背的改變中,我知道豬蛋的倒臺,已是勢所必然。

終於,豬蛋倒臺,孬舅從五斗櫥中被解放出來,又重新上臺。縣上韓書記帶一排兵過來,只用了十分鐘,就將叛亂的主謀豬蛋及協從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抓了起來。豬蛋雖然在我們面前英勇無比,動不動就亮殺牛的刀,但在一排兵面前,失魂落魄,束手就擒。曹成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現在也只有感嘆的份。他說:“早知這事幹不得,到頭來還是幹不得!”

抓六指白螞蟻時,兩人馬上痛哭流涕,說上了豬蛋的大當,現在成了犯人。六指還對士兵們說自己特別吃虧,原說革命成功可以當炊事員,後來炊事員也沒當上,現在革命失敗,他跟着吃掛落,多麼不合算。但羣衆卻不這麼認爲,有人憤怒地喊:

“你總吃了幾條毛毛蟲。”

韓書記看着將他們幾個抓起來,說:平息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又說:主要現在是大飢之年,人們走不動,信息傳得慢,不知道這村發生叛亂,才使非法政權存在半個月。如果及時知道,早就像摧破草房一樣把他們摧毀了。但最後這信息到底是怎樣傳到縣上的,他沒有說,只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摧毀豬蛋、曹成等人之後,韓書記把孬舅放了出來。這時的孬舅,已像縛了很久的小雞,站立不住,走路不知邁腿,說話不知張口,胳膊不知如何動彈,本來應該看着韓書記哭,他卻望着韓傻笑。韓沒有在意,接着開羣衆大會,歷數豬蛋反革命政變的罪惡,這時羣衆早已對豬蛋有意見,有民憤,現在牆倒衆人推,振臂聲討豬蛋的喊聲,比當初聲討孬舅的聲音還大。還有人站起揭發,說豬蛋統治村子這半個月,政治如何黑暗,經濟如何不清,如何和親信在一起吃毛毛蟲,吃西葫蘆;還有人揭發,豬蛋作風也難保多清,當了頭頭,有幾次去找曹小娥;現在餓成這樣,他還有力氣想那種事,可見是獨夫民賊。批完豬蛋,又見孬舅在五斗櫥被關成雞樣、猴樣,不禁又同情地流下眼淚,說以前跟着反革命鬧暴動真是心血**,胡塗油蒙了心;還是孬舅好,還是孬舅代表廣大羣衆的利益。如此這般,聲討會開過,韓書記宣佈,逮捕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關進縣監獄;孬舅仍是村裡的頭頭和炊事員。衆人歡呼。這時又成爲頭頭的孬舅,已逐漸恢復成正常人的模樣,胳膊腿可以動彈了,縛久的雞又知道張開翅膀。但一開始仍走不好路,走路不知先邁哪隻腳好,走起來胳膊與腿成了一順兒。他一會走路,先一頭扎到臭水坑裡飲了個飽,然後一順兒地蹣跚到韓書記面前,說:

“不要關豬蛋幾個人大獄了!”

韓感到奇怪,問:

“怎麼不關他們?”

孬:

“要關他們,還不如關我!”

韓:

“老孬,你被關了半個月,頭腦仍在發昏吧?爲什麼不關他們,反倒關你?”

孬:

“你想,他們當政半個月,毛毛蟲、西葫蘆全吃光了;你不關他們,接着餓死人就該輪着他們;你現在把他們關到監獄,監獄犯人有飯吃,反倒餓不死;這不正中他們下懷?”

韓想了想,覺得孬舅說的有道理,覺得他頭腦沒有發昏,便問:

“那你說怎麼辦?”

孬:

“就放他們在村裡吧。現在羣衆認清了他們,想他們也翻不起什麼大浪,在羣衆的專政下,這大飢之年,反倒比在監獄改造得快!”

韓明白孬的意見,覺得孬舅當頭頭多年,現在考慮問題有長遠頭腦,於是佩服地說:

“那好,就聽你的,不關他們大獄,就放到你手下吧!不管怎樣,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說完,韓帶着一排兵走了。韓一走,孬走馬上任當支書和炊事員。這時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讓民兵將豬蛋、曹成、白螞蟻、六指等人一人塞一嘴臭襪子,給送進了五斗櫥,孬舅說:

“這不比縣裡的大獄來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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