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奉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和李傕野戰?
陛下,你這是要我送死嗎?
李傕有數萬大軍,我卻只有幾千人,不到其十分之一。能守住陣地已經很不容易了,還主動出擊?
可是當着楊修的面,這些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對楊奉的反應,劉協早有準備。
楊奉有勇無謀,戰術或許會有一點,戰略卻無限接近於零。
他的腦子裡根本沒有全局這種觀念,也不可能做什麼預案。
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全靠臨場發揮,這纔是基本操作。
這也是他選擇楊奉作爲教化目標的原因之一。
像士孫瑞那樣的老臣自有一套用兵之道,不可能以他的意見爲主,更不可能惟命是從,能作爲參考就已經給他面子了。
但楊奉不同,他和楊奉有更強的互補空間。
兩者結合,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劉協命人取出地圖,親自爲楊奉講解形勢。
他爲這一刻準備了很久,甚至手繪了幾張地圖,就像前世做項目規劃必備的PPT。
仔細說起來,這和做項目也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識別、規劃、執行、總結一套流程,區別只於在項目的對象是客觀的工程,而兵法的對象是有意志的人。
按賈詡所教,對人心的分析計算是重中之重,絲毫不亞於兵力等硬實力的重要性。
“李傕兵力雖多,卻並非全是戰士,也不可能全部用來對付將軍。”劉協指着地圖,一一爲楊奉解釋。“首先,他要安排一部分兵力防備楊定……”
楊奉打斷了劉協。“陛下何以斷定李傕不會先逼降楊定?”
楊修按捺不住,搶先說道:“楊定據險而守,又有足夠的糧食,守上十天半個月沒有問題。李傕與其強攻楊定大營,不如直接進攻御營。”
楊奉瞅瞅楊修,沒吭聲,神情卻有些不以爲然。
“將軍擊潰胡封時,楊定亦曾出營截擊胡封、李式,只是慢了一步,未能成功。”劉協解釋道:“有此事在前,李傕來戰時,楊定擔心李傕報復,必然不會輕易投降。當然,李傕也不會相信楊定會輕易投降,與其強攻,不如不攻。”
楊奉點點頭。“陛下說得有理。”
劉協繼續解說。“楊定如此,郭汜也不例外……”
雖然右翼空虛,劉協只能再賭一回,將希望寄託在賈詡身上,可是現在面對楊奉,他卻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滿滿的神色,彷彿郭汜哭着喊着要投降,就準備拿李傕的首級做投名狀一般。
留一部分兵力防楊定,留一部分兵力防郭汜,李傕真正能動用的兵力滿打滿算,也就是一萬左右。
這一萬人不足以同時對士孫瑞和楊奉的陣地發起進攻,先取楊奉所在的左翼就成了可能之一。
因此,楊奉要面對的不是十倍於己的西涼兵,最多兩到三倍。
野戰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
一旦機會出現,主動出擊,擴大戰果,纔有可能擊垮李傕。如果固守不出,坐視李傕從容撤退,必然錯失戰機。
畢竟他們也沒有足夠的糧草,不俱備長期對峙的物質條件。
楊奉不明白那些,但他對擊敗李傕很有興趣。
聽完天子的分析,他覺得很有道理,不禁摩拳擦掌,喜上眉梢。
這時,一個虎賁快步走了進來,轉到楊修身後,耳語了幾句。
楊修臉色微變,湊到劉協身邊,輕聲說道:“陛下,寧輯將軍段煨報,張濟率兩萬步騎已至。其從子張繡率千餘騎兵,於清晨時分越過寧輯將軍大營,在附近遊弋。”
楊奉聞言,也變了臉色。
他知道張繡其人,也清楚張濟麾下西涼騎兵的厲害。這些人到了附近,有如餓狼在側,從此不能安睡。
劉協心中一緊,卻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皇甫酈拖住張濟這麼久,已經盡力了。
——
東澗,段煨端坐在馬鞍上,看着對面的張濟在數騎的簇擁下,輕馳而來。
他擺了擺手,示意親衛們退下。
親衛們雖不解,卻不敢違拗他的命令,向後退出數十步。
在這個距離,他們無法主動攻擊澗水對面的張濟,卻能及時發現張濟可能威脅段煨的舉動,上前保護。
張濟遠遠地看到這一幕,也擺了擺手,示意身邊的親衛騎留下,一人獨騎,來到段煨面前,鬆了馬繮,任由戰馬低頭飲水。
“段兄,別來無恙?”張濟拱拱手。
段煨拱手還禮。“本來還好,你們叔侄一來,我就不好了。我說張兄,你這是擔心我截住天子,不讓他去弘農?”
張濟放聲大笑,翻身下馬,蹲在澗邊,掬水洗了洗臉。
“段兄,我這大老遠的從弘農趕來,你不說設宴爲我洗塵,先扣上這麼一頂帽子,可不夠朋友。”他說着,又脫下靴子,解了足衣,將腳泡在冰冷的澗水中。“那什麼,什麼水濁能洗腳的?段兄,你學問好,可還記得?念來聽聽。”
在幾個西涼將領中,段煨出身最好,讀的書也多一些。李傕、郭汜、張濟等人僅限於識字,詩賦是一竅不通。
只是現在,段煨也沒心情和張濟說詩賦。
張濟越是從容,他越是不安。
張繡已經通過他的大營,行蹤不定,他派出的遊騎只能遠遠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如果張繡突然出現,與張濟前後夾擊,他會非常危險。
“張兄,賈文和已經稱臣。”
“我知道,聽皇甫酈說了。”張濟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還是西涼人心不齊,互相打來打去,不僅讓關東人佔了便宜,還看了笑話。”
段煨也嘆了一口氣。“是啊,如今這天下,關東、關西互相敵視。關西吧,幷州、涼州和三輔互相看不起。就連涼州人自己都不齊心。李傕因一己之私,殺樊稠、李蒙、王方,又與郭多打得兩敗俱傷。這樣的人,留着也是禍害,你又何必幫他。”
“我不是幫他。”張濟說道:“我就是覺得他不成器,搞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安,纔想請天子移駕弘農,免得他和郭多互相殘殺。如今天子滯留華陰不行,我只好親自來看看。段兄,這幾天華陰很熱鬧啊。”
“是挺熱鬧的。”段煨撫着鬍鬚,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說來聽聽。”
“昨天正午前後,士孫瑞率部擊潰了李式率領的飛熊軍。”
“士孫瑞?”張濟眉心微蹙,隨即又說道:“我早就說過,李式那豎子就是個廢物,不宜執掌飛熊軍,只是李傕聽信婦人讒言,不聽我的。若是我家阿繡統領飛熊軍,哪會出現這樣的事。”
段煨笑而不語。
張濟隨即又覺得不對勁。“李式爲什麼會與士孫瑞交戰?他不是來協助郭多的麼?”
段煨哈哈一笑。“天子爲了給楊定送糧,兵行險着,以身爲餌,李式沒忍住,上了當。”
張濟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眼神也跟着凌厲起來。
“段兄,你爲了替天子做說客,連這種小兒都不會信的謊言也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