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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傍晚,天空佈滿陰雲,密織的水汽吞沒山巔的晚霞。整條山脈一線潛藏着躁動不安,如同一條扭動着身軀的虯龍,暴風雨降臨前夕片刻的平靜。
羅強以前的小弟,也是後來常在羅戰身旁跑腿辦事的賴餑餑,憑藉探監的機會,給羅強傳話,遞條子。
“大哥,您讓我查的事兒,十幾年前那個‘鬼’,已經冷掉這麼些年,牽扯到旁的什麼人,不好說了。”
“再者說,大哥,當初您收了‘定’,拿錢辦事兒,對方只給名字,不會給您消息,您咋可能啥都知道?咱們不知情,這纔是人之常情,也是做買賣行事的規矩啊,咱也不必摻和上頭的。”
腦頂有錄像,身旁有監聽,雙方說法都很含蓄,很多話是道上的暗語。
羅強眼神凝重,聲音沙啞:“老子就是想確認個,別是我搞錯了,弄錯人了……”
賴餑餑很肯定地說:“您辦事兒有譜,哪還能辦錯了?您沒弄錯,買主也驗過貨,結了帳,一個數都不少,就不可能搞錯。”
羅強沒有話說,面色冰冷,堅毅。
賴餑餑對他家老大甚是關心,隔着探親室的大玻璃,在話筒裡壓低聲音提醒道:“大哥,後海的那隻老龍王,最近可有動靜,發大水了,您在裡邊兒小心着。”
羅強鼻子裡一哼:“那老東西還有幾年天命,還能怎麼翻騰?”
賴餑餑趕忙說:“他家小畜生,可在您身邊兒貓着呢,您當心養虎爲患,養大了不防。”
羅強不屑道:“養虎?那廝頂多算老子養得一隻小雞崽兒。”
賴餑餑說:“小雞崽兒能甘心在雞籠子裡熬十五年,熬成雞乾兒?那小崽子早晚要炸,強哥,您能沒個提防?您可一定當心啊!”
羅強沉默了一會兒:“……嗯,老子知道了。”
有些事,其實是羅小三兒讓賴餑餑傳話,提點他哥。
羅戰一直沒敢告訴他哥,譚五爺在牢外找他麻煩,差點兒用一個動過手腳的煤氣罐把他炸死,甚至找過他家警帽兒媳婦的麻煩。羅戰怕他哥哥哪天在牢裡,也着了對方的道。
羅強平時在監道里,也不是每天吃飽胡混等天黑的主兒。賴餑餑提醒他的這些話,他都過腦子,琢磨盤桓了一陣子。
要說譚五爺家的龍少爺,在清河監獄蹲這幾年牢,熬不住驕縱跋扈的公子爺脾氣,三天兩頭因爲打架炸刺兒被關禁閉,上鐵鐐,關鐵籠子,算是吃盡苦頭。嬌生慣養一個少爺,在牢裡快讓人扒掉一層皮去,哪吃過這番苦,受過這種罪?
譚龍在探親室裡,衝探他的人嚎叫,大罵,摔椅子,你們不管我,你們在外邊兒吃香的,喝辣的,都他媽不管我了?!我受夠了,都你媽欺負我,踩到我頭上拉屎撒尿,不把我當人看,讓我老子救我出去,你們把我弄出去!!!!!
譚五爺活這大把年紀,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自然是百般心疼親兒子讓道上人牽連入獄。這些年,譚五爺沒少往監獄裡打點,送錢。譚小龍若不是因爲成天鬧號,自己作死,以他老爹往監獄送的錢及各種生意好處,足夠他在牢裡的日子過得很舒坦,很闊綽。
譚龍幾次三番因與羅強爭鬥而吃虧失勢,譚五爺也聽到風聲,暗地裡肯定就沒閒着。
老頭子知道兒子不成器,勢單力孤,乏人照應,單打硬拼根本不是羅強對手。後來不知怎樣打點的,譚龍再一次從禁閉室出來時,就調監了,調換到另一個樓層的監道,跟羅強不再住同一條樓道,雙方徹底消停,想鬥都見不着面。
羅強隱隱盤算,這事兒絕對不會這麼簡單就算完了,譚家人沒那麼好對付。善茬不混道,道上沒善茬。
不止羅強一個人在盯譚龍的動靜,邵三爺那精明的,對譚大少也留了一枚心眼兒。
譚大少調換了監道,邵鈞發現這人每天早出晚歸,上工幹活兒很積極,可是當月計算成品與勞動量,這傢伙的工分就沒怎麼漲,每天忙忙叨叨,不知在忙什麼?
譚少爺往常十分怕髒,怕累,怕吃苦,只做廠房的活兒,絕不下農場,不下林地,更不去採石場,每次以頭疼腳疼屁/眼兒癢癢等等各種理由,搞病假條,逃避外出勞作。然而最近這小半年,譚龍一反常態,私底下花錢打點了他們隊的教官,把自己調進果園植樹勞動隊,三天兩頭扛着鐵鍬鏟子,隨隊出去。
邵鈞有一回自己開車出去,爬到清河農場果園的半山腰上,放眼望下去,俯瞰監區,用眼仔細測量監獄高牆與果園相隔的距離、位置,心裡一動……
平靜了這麼久,小兔崽子若是真想搞事,估摸着暗地裡早就開始籌謀動手。
邵鈞不敢怠慢,先下手爲強,挨個摸排監區四角圍牆附近可能出問題的各處地點。
廠房倉庫,食堂地下室……邵三爺認真起來也極精明謹慎,甚至沒有知會身旁的同事,連辦公樓後身和他們獄警值班宿舍都摸排了一遍,就是怕有內鬼策應。
他還調看了最近整整一年的探監室錄像,把與譚龍有關的東西都調出來,一段一段地聽,探譚龍的人相當不少,每個季度的探監名額都用滿了。不僅是譚龍,他們整個兒一個班,都頻繁打電話和通過探監與外界聯絡……
羅強默默觀察邵小三兒這些日子的動靜,也問過:“饅頭,最近忙啥呢?”
邵鈞不方便明說:“沒什麼大事兒。”
羅強提醒他:“你進進出出得,兩頭跑,警醒些,一定當心身後。”
邵鈞挑眉問:“我當心啥?”
羅強:“你不是查姓譚的小崽子嗎?”
邵鈞:“你咋知道我查什麼?”
羅強:“姓譚的肯定在搞鬼,外邊兒的老王八和裡邊兒的小王八一起搞事,他們就沒消停。”
羅強時常遠遠地望着邵鈞,盯着這人忙忙碌碌像個松鼠在監區裡跑來跑去的身影。
倆人私下湊在一起親暱時,他反而很少說話,不知道還能說啥。兩人互相知根知底,能向對方交待的,都已經老老實實坦誠相見,剩下的就是不能說的。羅強樂意每天悄悄地看着這人,遠遠地欣賞,彷彿是恐懼湊太近了,會傷着這麼寶貝的一個人……
有天下午,羅強在菜地忙活,弄西紅柿架子,邵鈞拎着警棍,沿牆根兒走,蹲下來審視一大片匐地的絲瓜秧子。
邵鈞抱怨:“這些絲瓜結了好久,咋也不摘走,再掛着一下雨就爛掉了!”
羅強從西紅柿支棱着的枝杈後探出一隻眼:“那是二隊的菜地,不歸老子拾掇。”
邵鈞納悶兒:“他們二隊都不搭架子?種個西紅柿,不講栽培技術,簡直沒一丁點兒科技含量!”
羅強冷笑:“你以爲人人都跟老子似的,種菜這麼有專業菜農水準?”
邵鈞眉頭一動,一把掀開菜秧子。
他的眉頭越擰越深,顧不上植物莖葉上粗糙的倒刺兒把手指剌出血口子,撲上去扯掉密織鋪滿地面的一片片黃瓜秧子、絲瓜秧子、南瓜秧子……
成熟的瓜菜類植物葉片很大,生長密集,莖稈捲曲盤桓,能爬滿整面牆不留空隙,邵鈞扒開錯綜纏繞的植物,牆角現出一塊用樹葉稻草破木板爛牀單蓋住的鐵篦子,裡邊兒黑黢黢的。
邵鈞緩緩站起來,仰頭張望四周,半晌,喃喃地說:“我操/他四舅姥姥的一羣王八羔子搞鬼!!!”
“這羣王八蛋打地洞想炸監越獄!!!”
邵鈞怒吼着,雙手用力一拔,掀開鐵篦子掩蓋住的洞口……
當晚三監區戒嚴,所有牢號翻了一個遍,內部清監,調查是誰幹的。
二隊某幾個班的崽子們被拎出來,臉全都綠了,一個個都銬走了關起來,隔離審訊拷問……
邵鈞從隊伍面前走過,眯細了眼,帽檐下兩道銳利的目光審視着二隊十三班的班頭大鋪譚龍。譚龍那一雙血紅的眼,也死死盯着他,眼底含着惱羞成怒之後的滿腔怨憤。他們班的崽子不說實話,但是邵鈞絕不相信這事兒與譚少爺無關。
無論哪家監獄,炸號越獄都是最嚴重的政治刑事案件,一旦發生,後果不堪設想。
越獄這類事情,其實各地每年都有發生,每次都得死個把人,掛到高壓電網被電死的,下水道里中沼氣悶死的,逃跑讓武警一槍點了的,還有逃出去幾個月後再被抓回來直接槍斃的……當然,每當此類事情發生,這個監區上到監區長下到各個隊長管教,都得扒一層皮,瀆職嚴重的剝了警服換囚服。
清河新監區號稱擁有全國最堅固最牢不可破的鋼鐵圍牆,通過大鐵門要經過四道關卡,犯人們無論如何無法輕易突破,卻沒想到差點兒栽在貓洞狗洞上。
邵鈞帶人爬進洞去,察看那條通道。監區建成之前是農場,地下有很多菜窖、滲水渠,改建監獄之後,有些被重新開挖成下水道。枯水季裡地下通道是乾涸的,洇出*難聞的溼氣,彎彎曲曲的大粗管道有明顯被人打通清理過的痕跡,路線最終通往監區外那片蔥鬱的果園林場……
越獄隱患被扼殺在小幼苗狀態,全監區虛驚一場。
監區長嚇出一身汗,要不是邵三爺警惕,哪天真有個把犯人爬進那條道,無論是跑出去了,還是跑半道憋死在管子裡,他這個監區長的官帽就甭戴了。
因爲這事,邵副隊長在隊伍裡被記了一大功。
也是因爲這事,二大隊的教官全員清洗,挖出兩個收受犯人賄賂的,其餘人因管理不善被調離。
二大隊的犯人集體嚴管,近期不予上報“減假保”,以示懲戒。
減刑、假釋、保外就醫,是監獄管教方面掌握的最重要權力,也是服刑犯最在乎的三項條例。不予考慮減假保,就是要把二隊某些人逼上梁山。
譚大少再見着邵三爺時,兩隻翻白的眼漲得血紅,用最兇惡的口氣低聲說:“邵警官,你、你、你他媽的,你等着。”
邵鈞不以爲懼,冷冷地回道:“等着你下回再犯事兒炸號?你三爺爺等着呢,你來一次我收拾你一次。”
譚龍眼底袒/露強烈的怨恨:“你敢擋害,壞老子的事兒,你等着,老子下回壞了你。”
邵鈞淡淡丟給這廝一句話:“你有種再來。”
譚龍威脅道:“邵警官,你別、別、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跟羅老二,你倆的醜事!等哪天,老子出去了,一定把這事翻出來,不會讓你倆好過!”
邵鈞把二隊的事兒攪黃了,這種行爲擱道上,就叫做“擋害”,擋了某些人的路,壞了他們的好事兒。
邵鈞那時沒拿譚龍的威脅當一回事兒,他是條子,譚龍是個還有十幾年刑期要熬的犯人,譚龍能把他咋樣?譚小龍敢在牢號裡亂說一句話,他就狠狠整治這人。監獄裡整人的手段總之多種多樣,邵鈞以前不來那一套,是因爲用不上,沒必要,但是不代表他不會整人、任人可欺。
邵小三兒不畏懼某些人,然而譚少爺放出來的幾句狠話,羅強很快就聽說了。
那幾天,羅老二蹲在操場邊的石頭凳上,靜靜地抽菸,神色複雜,心事重重。
羅強混道上的,他知道給人擋害擋道這事,可大可小。當年譚五爺一路,與皇城根腳下姓尤的一路,就因爲其中一個擋了另一個發財的道,損失了小千萬的生意,兩夥人在東皇城根北街小巷子裡火併,持刀互砍,縱火,火勢差點兒把美術館後身給燒了,摺進去好幾個人。
羅強在感情上跟邵小三兒是一路,但是對待有些事的想法,仍然是道上人的思維。
二隊菜地裡有貓膩,如果是他第一個發現,他可能根本就不說出來。這是混道的原則,與己無關,切忌插手。他頂多暗中提醒邵鈞,想一個更周全的解決辦法,而不是讓自己成爲牢裡犯人的眼中釘、衆矢之的,犯不着,划不來的。
如今三饅頭擋了牢號裡某些人的生路,那羣人能善罷甘休?這檔子事能算完?
而且,這事註定與譚家崽子有關,或許是譚家人在背後籌謀,想把寶貝公子弄出獄。
譚龍越獄不成功,必然嫉恨三饅頭,伺機尋釁報復。
譚龍倘若將來某一天成功出獄,更不會甘休,出獄了就是譚家爲所欲爲的天下,到時必然反撲對邵鈞下手……到那時自己還蹲在牢裡,咋護着饅頭?
黑暗中,羅強渾身溼冷,仰躺在牀上瞪視天花板,在那時候想到對付譚龍的下策。
一了百了,滅了這個活口。
既然混這條道,已經一路黑到了底,羅強絕對不懼出手。
不爲別的,就爲了保護三饅頭的安全,譚龍既然自己作死,這人不能不滅。
作者有話要說:虎摸昨天被我虐到的每一隻,抱抱,hold住啊,二哥對鈞鈞,已經情深入骨了哪能放手。
今天爭取二更哦,感謝大家給三監區種的一地春筍,豐收了哈哈~
【感謝紫羅蘭の愛情的火箭炮,感謝墨非白(x2)、快樂咩咩、龍龍、不離不棄、candy的地雷,抱歉虐到大家啦,每一隻都摸摸,這麼虐還能收到地雷,監區長很感動,握拳~
二哥【安詳抱美人睡】:“鈞兒,過來,哥護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