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靜靜的坐在一旁, 太醫憑藉着懸於凝然腕上的紅絲線仔細聽着,皺紋深布的眼皮闔上,似乎有什麼不妥。凝然始終都是處在渾噩的狀態, 加之冬日, 她更是渾身冷汗不止, 冰涼刺骨。子夫心裡焦急的很, 問道, “太醫,她究竟如何了?爲何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太醫收了手中的物件,伏在地上道, “回美人,凝然姑娘的背部被傷的不淺, 刀尖傷及腎臟, 所以這些日子一直體質虛寒, 依微臣看來,如今性命得以保住, 體寒的病根恐怕就得從此落下了。”
“這就沒法治了嗎?”子夫心裡微有刺痛。
“有些病能治,有些病卻是一輩子也治不好,體寒其實並無大礙,只是不要輕易受了風寒就好,至寒至熱對身體都是極大的傷寒, 稍有不慎, 可能會危機性命。”
子夫輕輕閉了眼, 心中若有所思, 啓口道, “你下去吧,有勞太醫了。”
“微臣不敢……”太醫臨退下前似乎還有些難言之隱, 囁嚅着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子夫餘光瞥到,“你有什麼話直說。”
屏風的另一側,凝然緩緩睜開了眼,她平躺在柔軟的榻上,一場噩夢平息,她終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微微動了動,身下便是傳來一陣蝕骨的疼痛,彷彿所有的肉都被殘忍地撕裂開來,而她自己也全都支離破散。
她的意識瞬間由模糊轉而清晰,屏風另一側的話語也漸漸傳入耳中——
“美人,微臣的判斷應該不會有錯……”
子夫震驚不已,瞪大了雙眼看着面前謙恭謹慎的太醫,“再無生育能力?怎麼會這樣?”
“凝然姑娘傷的太厲害,能保住一條命已經算是老天爺開恩了,還請美人寬解。”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瞬時刺穿凝然的大腦,她緊緊的抓着牀單,絲綿被她的手指抓的千瘡百孔,隱隱的有血絲滲出來。她緊緊地咬着嘴脣,口中腥鹹。她在心中狠狠的默唸着,大長公主,館陶公主,劉嫖!
太醫已經走了許久,子夫依舊愣愣的坐在下方出神,直至裡頭一聲宮女的驚喜之聲,“美人,凝然姐醒了!”她的思緒像是忽然被揪了起來,腳下生風一般往內裡走去,凝然不能起身,只能在身後靠着一方絲繡方枕。
“凝然,還疼嗎?”子夫看着她那張病容心中難過不已,更是飽含着愧疚,她先前是有過疏遠她,甚至那天晚上她甚至是想試她,可是凝然卻差點爲她送了命!
凝然病懨懨的沒有精神,大抵失血太多,臉色蒼白不已,呆呆的盯着子夫看了片刻,忽然便在榻上就朝她跪了下去,泣道,“美人,您現在相信奴婢了嗎?奴婢從來沒有想過害您……”
子夫心中一痛,命周圍人都下去,上前扶起她,道,“昨晚我當着館陶公主面所說的話,你可是怪我?”
凝然搖頭,忍着哭聲,“奴婢知道若當時美人但凡露出一點兒爲奴婢着急的模樣來,奴婢恐怕早就沒命了!”
“方纔太醫的話……”子夫說着便心中一痛,終是不忍再說下去。
“奴婢都聽見了。”凝然平靜不已,擡頭道,“美人,奴婢心裡是難過,只是橫豎這一輩子都是要跟隨在美人身邊的,能否生育又有什麼打緊的,奴婢不在乎了。”
子夫眉間緊蹙,卻是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心裡恨,我也恨,原先我以爲這是一場必勝的戰爭,卻沒有想到……”她緊握着凝然的手,臉色異常堅定,“她今日所逼我害我之事,他日必血債血償!”
凝然先是驚愕,而後才憂心道,“可惜如今即便是皇上也不敢動她,更何況我們?”
子夫冷笑,“皇上別說是動她了,就說這次衛青的事,即便皇上事先知曉也不會爲一個小小的建章監得罪大長公主。”她說着便眉心一動,“不過,皇上不會動她,自有人會動。”
——
劉徹已然完全知曉這次所發生的事,如子夫所言,他儘管發怒卻仍舊是生生按下自己的脾氣,於他而言,時機仍舊未到。只是對於子夫他心中是內疚不已,他昭告後宮,封衛美人爲夫人,地位僅次於皇后,衛青升爲侍中陪侍君側,子夫在平陽公主府的兩位姐姐均獲盛寵,君孺被嫁予太僕公孫賀,二姐少兒則嫁給了開國功臣陳平之後詹事陳掌。
封賞兩月後,子夫在漪蘭殿誕下了劉徹的第一個孩子。當夜似乎所有的宮人全部聚集在了漪蘭殿,包括王太后與劉徹。劉徹無法按捺心中的喜悅,在殿外徘徊了一整日。當內殿傳來一聲嬰兒啼哭的清亮之音,所有人的眉眼都舒展了開來。
王太后急忙差人問男孩女孩,產婆道,是位皇子!劉徹的欣喜若狂,拔腿便要往裡頭衝,太后更是喜不自勝,攔住了他,“皇上,你不便進去,哀家去看看。”
明黃色的帳下,子夫累的幾乎斷了氣,耳邊孩子的哭聲也遙遠的仿若在天際,模糊的視線中只剩下來來回回宣告喜悅的身影,她清楚的記得史書上的記載,這次應該是個女孩。
王太后抱着孩子哄了半日,越看越喜歡,皇上終於有了兒子,她的心也終於安定,於她而言,子夫如今是最大的功臣。她小心翼翼的將孩子放在子夫的一側,道,“你看看,雖是個男孩,卻生的跟你一樣漂亮……”
子夫臉上的微弱的笑瞬時僵住,不可置信的朝孩子看去,“男……男孩……”她一時腦中空白,“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太后並未察覺到她的反常,笑眯眯的差人將孩子抱去給皇上看,又特意囑咐宮人好好照料子夫。子夫看着太后與孩子漸漸遠去,她頭痛不已,睜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帷帳,心裡上下翻騰。
難道史書上記載錯了?怎麼可能,劉據明明是在衛子夫入宮十年後纔出生的?那麼這個男孩又是怎麼回事!
“真的是男孩?”她用盡力氣拉住身旁的產婆,語氣又加深了一層,“你沒弄錯?”
那產婆相當驚異,看着面前的子夫笑道,“夫人,這還有假?往後您的榮耀可是無人可比啊!”
她怔住,手最終落了下去。
滿月酒的那日早晨,子夫看着凝然逗弄着她懷裡的孩子,輕笑不已,劉擇,這是他的名字,劉徹親口命名的名字。他不是劉據,是另一個皇子,可是她爲什麼找不到一點關於他的記憶。
“夫人,您要抱一抱孩子嗎?”凝然笑着將孩子抱了過來,子夫只聞着一股奶香,心中欣慰不已,孩子被裹在錦被之中,水靈可愛,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不肯移開,子夫的心一下子便這雙眼攫住了,是母子天性吧,她無法自拔的愛上了這個孩子。她輕輕的逗弄着他,孩子也咧着嘴彷彿開心不已,“劉擇,擇兒?”她不禁笑出聲,罷了,不管什麼歷史不歷史的了,這是她的兒子,她定然是要全力保護的。
“微臣拜見夫人。”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子夫的笑容定住,擡眼看去,一名侍衛裝束的男子跪在她面前,沒有擡頭,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是衛青。
身處宮中這樣久,終於見到一位親人,她自然是欣喜不已。她一直想見他,可即便是將他從大長公主府中救了出來,她也終究沒能見他一面。於子夫而言,衛青是特殊的,如果當初自己的穀子林裡遇到的不是他,那麼之後的命運也不會改寫。他的剛直與沉穩讓她倍感信賴。
“起來吧。”子夫將周圍的人都遣了下去,須臾,才笑道,“許久沒見着你了,這些日子還好嗎?”
衛青先是沉默,終是不敢擡頭,“上次那件事,我還沒有多謝姐姐救命之恩。”
“咱們既是姐弟,又說這些做什麼。”子夫看着他沉默的樣子不禁有些想笑,“衛青,你不上前來看看你的外甥?你如今可是做舅舅的人了!”
許久,衛青才緩緩上前,坐於子夫一旁,看着那孩子的笑臉,終於不再拘束,嘴角微微笑了笑,“這孩子長的真像姐姐,也像皇上。”
子夫聽着有些奇怪,“你怎麼了?在皇上身邊……不好?”
衛青一陣沉默,終於擡起頭,“姐姐,這些天我心裡一直在想一件事,是否,榮寵越多,命就越容易失掉?”
子夫意外,心中終是瞭然,“你還在爲大長公主那件事介懷?”
“當初能進宮,我以爲憑藉自己的力量可以建立一番功業,可惜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人在暗中想取我的性命,我有時候開始懷疑,當初自己一直堅定不移的東西開始動搖了。”
“我知道你的願望,靠自己的真本事洗刷掉奴籍的恥辱,可是宮中不比平陽公主府,太多人,太多事需要去忍耐和提防,”子夫定了定,道,“衛青,若想要自己每一步都走的牢靠,必會付出代價,只有這樣,別人只能仰視你,並且沒有膽量去動你,更不會有人說,你所取得的成就是靠姐姐得來的。”
衛青似乎有些聽懂,臉上終是恢復了一些決意,點點頭,“我明白姐姐的意思。”
子夫微微嘆了口氣,不由自主道,“只有我們強大了,纔不會有人敢來侵犯,日後,姐姐必定要仰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