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壽誕那日已經臨近中秋，秋高氣爽的天氣，鴻雁于飛，天空湛藍地如同湖水一般。長秋殿與長信宮一併在長樂宮城的前側，比起長信宮的威嚴肅穆，長秋殿倒是清雅精緻了許多，兩座殿閣以紅色棧道相連，前方是宮人們起舞助興之處，而後方的主座則是爲太皇太后皇上還有娘娘所設。
太皇太后撫摸着案上的金鬆，眼神叫人捉摸不透，拉過一旁貼身宮女的手，問道，“哀家看不清，你就與哀家說說，這東西究竟是如何金貴？”
宮女笑着，引着太皇太后的手一直到“樹根”處，道，“您可是察覺了，這個地方可是實打實的呢，裡面黃金的分量可是足得很，”她一邊說着一邊將老人的手移至“樹枝”處，繼續道，“您再摸摸這兒，即便是一根松針，也是用金針製成的，這棵金鬆在光線下邊可是更加耀眼呢！”
太皇太后臉色蒼老，滿帶皺紋的臉拉開一絲弧度，衝着下方道，“倒是難爲皇后了，這禮物竟是如此貴重。”
“祖母這是哪裡話，如今這天下能配得上這件禮物的非您不可，阿嬌願祖母能壽如松柏，永享萬年！”
“瞧這張嘴兒甜的！”太皇太后眉開眼笑，半響臉色卻深沉了許多，道，“只是咱們大漢一向是以勤儉治國，奢侈浪費可不是哀家一貫的主張，皇后的心意哀家領了，至於這棵金鬆麼，待會兒傳內侍省的人來，用到該用的地方去。”
阿嬌聽後有些不自在，雖說心裡有些不舒服卻還是忍着，乾笑道，“還是皇祖母想的長遠。”
太皇太后點頭，隨口問道，“皇上來了沒有？哀家怎麼還沒聽見他的動靜？”
一旁的王太后道，“母后，皇上今兒在未央宮還有些事要忙，可能要晚些時候才能過來。”
“是這樣，”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不急，現在不過申時，離宴席還早呢。”
——
公主府。
子夫一邊揉着衛氏的腿一邊道，“娘，您以前腿腳很好的，怎麼忽然總是疼痛不止呢？”
“年歲大了，陳年落下的頑疾，現在是想治也治不了，我也就隨它去了。”衛氏拉着子夫的手，欣慰道，“你還記的嗎，當日青兒帶你回來時你一身的傷，我當時一瞧見你的臉，不知怎麼的，總覺着那麼熟悉，大概咱們的母女緣分是天註定的吧。”
子夫微笑，平緩道，“弟弟進宮許久了，聽公主說是跟在皇上身邊，娘以後一定會過上好日子……”
提到衛青，衛氏的眉頭不由得染上一絲神傷，嘆道，“青兒是苦命的孩子，幼年時在鄭家就是被人看輕，他性子再沉穩卻終究不願再呆下去……我實在想不到，多年後，我的女兒竟走上了與我同樣的路。”
“娘是說少兒姐姐？”
“罷了，現在我還圖什麼呢，只求你們都能好好活着就夠了，其他的名分地位我都不敢想。”
子夫靜靜的看着衛氏，心裡不然涌出一陣嘆息，現在的衛氏如何知道，有朝一日，她的家族將會何等顯貴！只是，最起先的源頭卻再也不是因衛子夫了。
“娘，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你曾今照顧過一個小女孩？”子夫一直揉着的雙手漸漸停了下來，看着衛氏，“你曾今送過那個小女孩入宮，從此在皇宮裡一呆就是十年……”
衛氏的眼神忽然僵住，原本握着子夫的手有些顫抖，“你……你說什麼？”
“你還記得那個小女孩叫什麼名字嗎？你還記得……她是什麼模樣嗎？”
衛氏一把拉過子夫的手，一眼不離的看着她，眼中又是害怕又是驚慌，一瞬間似乎許多從前的事情悉數浮上心頭，幼時的那個女孩曾一口一口的叫她——
乳孃……乳孃……
她忽然熱淚盈眶，看着眼前的子夫，與那張臉相似的眉眼，終於脫口而出，“大小姐……”
子夫連忙扶住激動地想要快要下跪的衛氏，心裡帶着往事不堪回首的心酸，“娘這是做什麼，我早已不是袁念君了，自從衛青將我從穀子林救下時，袁念君已經死了，只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衛青居然是您的兒子，當年袁府血災，我一直以爲你已經……”
“我是蒙上天眷顧這才逃過了一命，袁家出事的前兩天，我隨鄭季出逃離開，原本想着對不住袁家待我的恩德，只是沒想到我才走了沒兩日，袁家上下便被洗劫殆盡！”衛氏忽然緊緊拉着子夫的手，急切的問道，“小姐，你不是應當在宮裡好好呆着的麼，怎麼會流落到長安城外去？”
子夫在一旁坐了下來，嘆道，“此事也是因姨母病逝而起，說來話長。娘，子夫這些日子多謝您的照顧，往後腿如果還是疼痛難耐的話就叫少兒姐姐多取些炭火放在房中，受些暖總歸是好的……”
“你這是怎麼了？我怎麼覺着今天說話怪怪的……”衛氏向着子夫的方向靠近了些，“小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子夫搖頭，笑道，“我早已不是什麼小姐了……”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驚擾了兩人的談話，接着門被忽地推開，露出君孺一張清秀的臉，她眼神微微示意，側過身子，子夫這才瞧見外面背對着她的平陽公主。
“你是準備明日動身麼？”
子夫將房門合上，門廊上只剩下她與平陽兩人，一時寂靜。
“回公主，是。”
平陽冷笑道，“我早料到你也是那時候走，今天晚上是太皇太后的壽誕宴席，等壽宴一結束，山陽王明日一早就會動身。我不會對你多加阻攔，就像你剛來我府上我對你說的那樣，期望將來能爲你尋得一個真心對你的人，也不枉咱們自小在宮中一起長大的情分，”
說到這兒，平陽的臉色也漸漸柔軟了下來，“子夫，我知道你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對於不愛的人會毫不猶豫的離開，哪怕付出性命，可是一旦遇見喜歡的人，卻是如何都不願輕易放手的。我以爲皇上會是你最好的歸宿，可是那也終究是我認爲。”
“公主……”子夫心裡一陣痛楚，爲什麼此刻平陽說的話會叫她這樣難受。
平陽拉緊了她的手，聲音忽然降了幾分，“有人要見你。”
別院的長廊上，是一方小小的納涼處，竹簾自兩邊長垂而下，裡面清涼無比。
“奴婢拜見皇上。”
劉徹面色陰沉，像是沒有聽見似的，自顧自的飲酒，手指緊握着青銅酒盞，仰頭一飲而盡，忽然覺着口中苦澀無比。
子夫在下方不願上前，又淡淡行了一禮，“奴婢拜見皇上……”
哐噹一聲。
一隻酒盞忽然被摔落在地上。
她心驚，猛然擡頭，看到劉徹暴戾卻又不失鎮靜的雙眼，強忍住心口的狂跳，問道，“皇上這是做什麼？”
“燈火節那晚，朕看見你了。”劉徹的嘴角忽然蔓延出一道淒厲而又自嘲的笑容，“朕看見你和他在一起，笑得那麼開心，朕從沒見你那樣笑過。”
她漸漸平緩，沒有說話，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個黑褐色衣袍的男子，面上戴着金色戰馬面具，與她隔着人羣，靜靜的佇立。
“那場雨下的真大，朕期盼着你能回頭，可是你轉身竟是那樣急切，頭也不回，就那樣與他走了。”
“皇上……”
“你知不知道，當朕聽說你還活着的時候有多麼慶幸多麼開心，可是後來朕知道你如今要與他一起離開時心裡卻又無比的難受……”
“皇上就當我早已經走了，先前若不是我在去往中山的路上逃離，皇上今日也不會見到我，成爲衛子夫只是陰錯陽差，這個名字，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話說完了許久，廊中忽然安靜的可怕，夕陽的餘暉透過竹簾的縫隙傾灑，地上有斑駁的金色影子。
“你是決意要走了，是嗎？”
劉徹終於說話，擡頭，目光盯着下方的女子，一步步的上前，期待着她最後的回答。
“回皇上，是。”
說完這話時子夫只感覺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說不清的感覺，總覺着空落落的。
劉徹是什麼時候走的她已經不記得了，唯一能記得是她一人在廊中站了許久，直到夜色漆黑。
——
夜晚的長秋殿歌舞盡起，衆位樂府的宮女環繞着一名身着水藍色衣裙的女子緩緩起舞，空曠而又清靈的音樂在整個大殿迴響。
“皇上今日怎麼來的這樣晚？聽你母親說一直忙着廷議？”
劉徹自來長樂宮時就一直淡淡不多言，看着那方寒秋的舞蹈也是提不起一點兒興致，此時太皇太后發問，他自然不好躲避，回道，“回祖母，孫兒的確是朝中有些事脫不開身。”
“皇上這些日子一直沉迷於狩獵騎射，今日倒是叫哀家驚訝，”太皇太后眯了眯眼，意味深長的問道，“哀家聽聞皇上下了道旨意，列侯就封。”
“是有這麼回事。”劉徹眼光瞄過下方自顧自喝酒的劉定，目光轉向太皇太后道，“孫兒認爲，各國諸侯王應早日回到自己的封地去，若是成日呆在長安，時間一長，這天下不是亂了套麼。”
“聽皇上這麼說似乎還是有些幾分道理。”太皇太后嘆道，“原本還希望定兒再陪哀家多些時候，看來這回皇上是下了逐客令，定兒是不得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