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四月下旬。
這天清寧宮內,朱見深前來向周太后請安。
周太后親熱地拉着兒子的手坐下,上下打量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母子就開始閒話起家常來。
“皇兒,最近你不是在幹清宮養病嗎?要是身子骨撐不住,就不必過來問候了,爲娘知道你心意便可。”
周太后並不是迂腐之人,以她的意思,我兒孝順,我心裡知道就行了,實在沒必要拖着病體、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險來向世人表現他的孝道,一句話,犯不着。
朱見深微笑道:“母后,兒近來服用了李卿家所獻之藥,病情好轉不少,平時用膳多了,連說話做事也重新有了力氣。這不就下牀來,先沐浴一新,又到宮裡各處走走看看,順道前來向母后請安麼……”
“李卿家?孜省是嗎?”
周太后問道。
“不是他還有誰?”
朱見深提到李孜省,臉上滿是欣慰,好像那位朝中清流人人喊打的方士纔是他真正的指望。
周太后仔細端詳兒子的臉,越看越欣喜,眼中都開始有了淚花:“好啊,真好!皇兒看起來,跟先前是有所不同,身上的皮膚好像也沒以前那麼黃了……記得上次來的時候,爲娘看你的臉都快黃成一片了,現在變得白皙不少,足以說明你的病情趨好,可喜可賀。”
朱見深笑道:“母后,也有可能是孩兒一直閉門不出,長久不曬太陽,硬生生養白的……”
“不不,絕對是大有起色……看你精神頭,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
周太后感慨地道,“要說這孜省啊,還真有本事,他給你獻的什麼藥?丹藥嗎?”
“不是,就是個藥方,太醫院的人照方抓藥,朕最近只服用那一種藥。”朱見深道。
周太后好奇地問道:“他一個道士,雖精通讖緯之術,但對醫術卻一竅不通,從哪兒弄來的藥方?你可有問過?”
朱見深笑着搖頭:“兒沒問,也不想問。兒覺得,要是問了,反倒顯得朕不信任他。再者說了,之前朕就跟身邊人提過,要是民間對肝病行之有效的藥方,可以拿來給朕嘗試一下,總是靠太醫院的人,朕不是很放心。
“這不……聽到兒話的人不在少數,但就李卿聽進去了,他獻的藥還挺管用……”
周太后驚奇地道:“這倒是稀奇,他不跟你彙報其中內情就敢獻藥,而你也不過問。你們君臣間還挺有默契的。”
“哈哈。”
朱見深爽朗地笑道,“人與人之間貴乎交心,李卿的爲人朕是清楚的,而且知道他若是沒有把握,絕對不會輕易獻藥,故就算不問朕也放心。而有些人就算是問清楚了,也不敢放心哪!”
“唉!所以說,這人跟人還真不一樣。”
周太后由衷地發出感慨,“不過這話又說回來,雖然外人經常聒噪,說是孜省把持朝政,掌控官員任免大權,權勢之盛甚至可以用隻手遮天來形容,但哀家卻覺得,他是能辦事,會辦事,也敢於辦事……這與他人明哲保身的態度截然不同。”
朱見深道:“很多時候,都是外人對他的偏見。”
周太后搖頭:“朝中到底清流居多,就說孜省賣官鬻爵這一條,你不都查證了嗎?這還能是誤解?”
聽到這話,朱見深臉色不太好看。
畢竟這背後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李孜省全都是在爲他背黑鍋,而這些還不方便跟老母親直說。
“你知道怎麼用他就好,爲娘就不多過問了,問多了反倒顯得我不識趣。”
周太后語重心長地道,“無論孜省名聲如何,但他對你是真心實意的,自古君臣間能有這般默契和信任的實屬少見,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從不避嫌,總是做出一些讓人驚奇的事情來。”
朱見深先是點頭,繼而又搖頭:“母后,兒也認爲,李卿與平常朝臣不同,可到底他並非進士出身,在對他委以重任這件事上,朕還是無法做到放開手腳,有時候想想,還挺愧對他的。”
“好。”
周太后道,“你明白如何用他就行。兒啊,好好養病,你歲數不大,都說這年輕人病好得快,跟老年人大不一樣。”
朱見深聽了不由微微皺眉。
這是啥意思?
暗示我的萬侍是因爲年老體衰,所以得了病纔會不治而亡?而我得了同樣的病,年輕一些,就能痊癒?
“太子最近怎樣了?”
周太后忍不住問道,“他過來請安的時候,來去都匆匆忙忙,哀家也沒細問。你最近對他可有留心?他做事是否趁你心意?”
朱見深想了想,回道:“兒最近並未特別留意他。大概……還是原來那樣子吧,不過似乎變得成熟穩重了許多,朝中不少事能見到他的身影。”
周太后笑着道:“父子間到底血脈相連,那孩子孝順是真孝順,若是再多辦點事,性子更穩重一些,或能替你分憂不少。
“話說這朝中事務,最值得信任的還是血脈至親,外人始終還是隔着一層肚皮,不知他們的心是怎麼長的。”
“是。”
朱見深聽了並沒有太當回事,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鼓起勇氣提出請求,“母后,這趟兒過來,想借您的琉璃寶鏡一用。”
“哦?”
周太后很好奇。
朱見深面色尷尬,竟忍不住撓了撓頭,解釋道:“是這樣的,兒平常對着銅鏡,看不出眼睛裡的顏色,覃昌他們總說,兒的眼白已沒有先前那麼黃了,聽多了這種話,也不知他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於是兒便想用您的鏡子,對着光好好驗證一番。”
“呵呵,這是好事。”
周太后眉開眼笑,抓過朱見深的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背,頷首道,“吾兒這是在意自己的身體,對咱皇室而言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既然吾兒有需求,爲娘豈能專享此寶物?來人啊,去將鏡子取來,讓吾兒帶回去。”
“母后,兒不是這意思。”朱見深連忙道,“兒不想奪母親所好,母親平常使用的東西,兒豈能帶走?”
“你看看你,一個鏡子而已,平常爲娘用銅鏡也可,沒那麼精細。倒是你,平常對着鏡子看看,對你病情恢復信心方面大有助益。”
只要能爲兒子好,周太后從不吝嗇,她知道自己的權威和榮華富貴來自於誰。
就算孫子對她也很好,但到底中間隔了一輩,再孝順能有親兒子孝順?
朱見深道:“那兒用過後,就給母后送回來。”
“不用不用,爲娘再去找太子夫婦要一面回來便可。”
周太后慈眉善目道。
“……”
朱見深不由一陣無語。
你這個當奶奶的真有長輩風範,東西被你兒子拿走了,轉眼你就跑去跟你孫子要?
關鍵是……
他們還有嗎?
“老祖宗,鏡子拿來了。”
常侍太監把銀鏡捧了過來。
“給皇帝吧。”
周太后一擡手,待銀鏡送到朱見深手裡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吾兒,爲娘希望你的病能快些痊癒,大明少不了你。
“你看看現在國運昌隆,四海昇平,天災人禍全都消失不見了,這就是你的功勞。要是沒了你,朝廷出什麼亂子,咱對不起列祖列宗,知道嗎?”
“母后提醒得是,兒一定好好養病。”
朱見深情真意切地看着母親,無比動情地說道。
……
……
朱見深帶着銀鏡走了。
回到幹清宮後,朱見深對着鏡子,越看越喜歡,這關乎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病情變化,一時間竟愛不釋手。
畢竟得過肝病的人,尤其是肝硬化後,黃疸症狀幾乎是無法更變的,沒事看看自己的眼白的黃色是否變淺,幾乎成了病人的日常,朱見深也不例外。
而周太后這邊,視若珍寶的鏡子被人拿走,就算是親兒子,她心裡也空落落的,好像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東西正離她而去。
皇帝那邊珍藏的貢品多不勝數,而她這個太后一年到頭也得不到多少好物件兒,平常偶爾獲取一些金銀玉器什麼的,她就稀罕得不得了,常拿出來把玩,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塊琉璃鏡,卻送給兒子……
那種滋味,不好受啊!
這天德清和永康兩個小公主前來向周太后請安,嚷嚷着要看鏡子。
周太后面色不善,喝斥道:“小丫頭片子不學好,年紀不大怎有那麼多愛靚的心思?等長大後再面對鏡子臭美也不遲!”
以往周太后並不會跟小輩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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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她實在忍不住。
因爲小孫女跟她要的東西,她自己都沒了,想想就不得勁兒。
德清公主趕緊認錯:“皇祖母莫要生氣,是孫兒錯了。”
永康公主則撅着嘴,好似不服氣。
兩個小公主各有各的脾性,德清是那種穩重端莊的性子,而永康則活潑好動,還有幾分俏皮。
“唉!祖母越活越回去了,怎麼會跟你們小輩置氣?德清,永康,祖母跟你們說實話吧,那面小圓鏡,哀家給你們父皇了。你們父皇那兒別指望,祖母給你們指個明路,你們真想要的話就去跟你們嫂嫂說。”
周太后道,“就連哀家也等着他們小夫妻倆過來請安時,順口提一嘴呢。”
永康公主瞪大眼睛,似乎是看到某種希望。
原來那好東西,不是父皇送給皇祖母的,而是自己那小嫂子拿到宮裡來的?
“你們平常會去東宮給你們兄嫂請安嗎?”周太后問道。
“不曾。”
德清公主搖頭道,“父皇沒交待,我們不敢去。”
周太后笑道:“太子乃儲君,太子妃也是未來的皇后,你們兄嫂都非常人,正所謂長兄爲父,長嫂爲母,有時間的話你們記得過去看看,相互間多走動的話可以加深你們兄妹和姑嫂間的感情。”
“是,謹遵皇祖母教誨。”
永康公主這次居然搶先作答。
顯然爲了得到面銀鏡,她已在心中做出決定,那就是按照皇祖母所言儘早前往東宮向兄嫂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