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帶着覃昌緊趕慢趕到了張府。
可是接待他二人的並不是張巒……
當天張巒喝得太多,回家後倒頭大睡,怎麼都叫不醒,只能由張家兩兄弟代表張家出來接待客人。
“兩位賢侄,令尊他……”
李孜省見到張家兩兄弟後很是和善,儼然把他們當成自家子侄看待。
張鶴齡按照弟弟的吩咐,站到前面來,朗聲說道:“家父喝多了,嗯……恐怕叫不醒。您二位有什麼事,跟我們說也行。”
覃昌爲難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李孜省這邊也挺發愁的。
只有跟在後面的龐頃一臉淡然,道:“那就麻煩兩位小公子,給覃公公拿話本來,要《西遊記》後續……不知可有現成的?”
李孜省不由好奇打量龐頃。
意思是,老的喝得酩酊大醉,你居然跟小的討要話本?他們知道什麼?
“二弟,你去拿吧。”
張鶴齡回頭瞥了眼張延齡,揮揮手示意。
“是!大哥!”
張延齡低着頭回答完畢,就轉身往內院一溜小跑去了。
衆人眼中,張延齡似乎很怕這個大哥,在沒人指點的時候,不敢越雷池一步,或也有可能儘量少說話以避免在人前出醜。
種種跡象顯示,張家這個二公子唯唯諾諾,不像是有出息的樣子。
張延齡自有盤算。
若在人前他顯得太過精明,恐怕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反倒不如藏匿起來,讓張鶴齡頂上去現眼。
……
……
“延齡,那幾位是來幹啥的?你爹怎麼都叫不醒。”
金氏見小兒子從正院進來,不由問道。
張延齡道:“是來討話本的……我拿了給他們就行……娘不必非要讓爹起來,讓爹好好睡吧。”
“不礙事嗎?”
金氏問道。
張延齡笑道:“人家是奉皇命前來,完成差事就會走,爹是否起來相迎,差別並不大。”
說完張延齡到了內屋,把這兩天整理好的書稿拿出來。
不過因爲時間倉促,尚未來得及裝訂,也就是大致整理過後,就回到了前院。
剛穿過月門,就聽到李孜省“哈哈哈”的聲音,似乎是因爲其通過跟張鶴齡簡單交談,迅速領略到了老張家的家教,令他這個老狐狸覺得很有趣。
“二弟,你來啦?剛纔李孜省還在說,咱們家出人才……我說你就是大才,他還不信呢。”張鶴齡咧嘴,朝張延齡傻呵呵笑着。
張延齡不由汗顏。
當面直呼李孜省大名……
可能是自己平時跟張巒交談,被張家老大在旁聽得多了,以至於以爲這麼稱呼乃理所應當之事。
果然還是不能太指望張家人的德行,這對父子或是張家一幫奇葩親戚以後很容易壞事。
張延齡心說,長教訓了。
張延齡衝着李孜省歉意地笑了笑,然後快步上前,到了覃昌身邊。
“這就是《西遊記》的後續話本?”
覃昌從張延齡手上接過厚厚一迭書稿,略微看了幾眼,神色欣然。
皇帝夜不能寐的精神慰藉,終於讓他找到了。
張延齡頷首:“應該是吧。”
李孜省朝覃昌道:“覃公公,你看是否有錯?”
“這……咱家不知。”
覃昌笑眯眯地道,“不過此乃大善之物,咱家可沒福分觀瞻。咱家這就回宮,跟陛下奏稟。”
李孜省好奇地問道:“時候不早了……覃印公不等明日再回嗎?陛下那邊應該歇下了吧?”
覃昌搖頭道:“唉!陛下見不到此物,恐無法入眠……呵呵……不多贅言了,咱家先行回宮,告辭、告辭!”
“覃公公慢走,若有怠慢的地方,還望您見諒。”
張延齡趕忙道。
覃昌笑道:“張小公子真是彬彬有禮……”
說着不由諧謔地瞅了張家老大一眼,好似在問,同爲張家人,爲什麼兄弟倆的差距這麼大呢?
雖然剛纔相處並不久,僅僅只是交談了幾句,但覃昌這樣的人精已然發現,張家兩兄弟腦子構造上大爲不同。
不過這似乎無關未來的前途,反正二人都是要當國舅的……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見到未來的國舅依然得客客氣氣。
說到底以後張家兄弟倆境遇大差不差,反倒是像張鶴齡這樣腦子一根筋的更容易相處。
隨即李孜省好像是這宅子的主人一樣,親自送覃昌出了門口,又殷勤地扶他上了馬車。
“道爺,咱也回?”龐頃問道。
李孜省瞪了龐頃一眼,似在怪對方有什麼事情隱瞞自己,隨即望向跟到門口的張家兩兄弟,親切地問道:“兩位賢侄,令尊如今已踏足官場,平時少有在家,他尚有閒暇……寫話本嗎?”
“我爹他……”
張鶴齡正要接話,卻被張延齡重重地扯了一把。
以前張鶴齡肯定不會服氣,二弟你憑何在爲兄說話的時候強行阻止?
但現在他多少學得一些規矩,人前與人溝通的時候,要多讓自己的二弟頂在前面,倒不是說他認識到自己的無能,而是老父親管得嚴,不聽話那是真的會捱打。
再就是……二弟會給他錢花。
張延齡道:“許多都乃家父舊作。”
“舊作?那就是說,這些話本其實早在興濟時,來瞻就已經寫就?那還有旁的沒?”
李孜省已深刻意識到張巒在媚上這件事上的天賦,隨隨便便拿出點東西來,就能讓皇帝龍顏大悅,甚至皇帝看不到他寫的話本後續還寢食難安。
這種功勞豈能一直往太子身上安?
有機會,我李某人也要插一槓子才行。
張延齡嘆道:“這恐怕只有問家父了,我們兄弟也不太清楚。”
“今天疏忽了。”
李孜省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腦門兒,想到龐頃提醒過自己的事,便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大意了。
身在金山銀山中,竟不知彎腰去撿,這損失着實有點大了。
“兩位賢侄,時候不早,你們先歇息吧,回頭我再來拜訪。”李孜省一副悔不該當初的神色,帶着一抹懊惱道,“炳坤,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知道。”
龐頃臉上掛着奚落的笑容,眼睛幾乎都快眯成一條縫了,“回頭我定會跟張鴻臚把事溝通清楚,看看他是否還有旁的……能耐。”
……
……
當夜。
太醫院內,院使章淵見到了剛前去給朱見深叩診過的院判施欽。
“……陛下最近血氣上涌,雙目血絲增多,身子骨似乎不太妙。”
施欽神色間有些緊張,嘆息道,“先前維馨在的時候,反覆斟酌後開的那幾副藥,眼下似乎已不見效果。如今維馨又不在京,着實難辦……”
太醫院的人,也是“術業有專攻”。
在治療朱見深這件事上,一直都是對肝病有過深入研究的仲蘭頂在前面。
這樣做有個好處,那就是出了問題,把事推給仲蘭就行了。
結果萬貴妃之死,讓仲蘭直接一擼到底,眼下又輪到皇帝肝病日益嚴重……仲蘭乾脆利落地回老家守制去了,如此一來太醫院少了個背鍋俠,眼下沒人敢隨便換藥方。
先前那副藥,明知道不管用,但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敢貿然換藥。
章淵道:“我聽說,病情加重乃陛下最近沉溺於看話本所致?”
“有此可能。”
施欽附和,“這肝病最是兇險,尤其是入夜後應當早早便休息,如此是爲了讓肝脾得到充足的休息,有降黃的功效。但陛下最近一直都是子時前不入眠,這就……”
終於找到突破口,似乎責任又能往外推了。
對!
都怪皇帝每天熬夜看話本,這纔是導致其病情加重的罪魁禍首,跟我們太醫院用藥沒任何關係。
章淵問道:“不能規勸嗎?”
“怎麼個勸法?”
施欽爲難道,“如此情形下,莫說是咱這些人,就算是覃公公,恐怕也不敢隨便於聖駕前胡言亂語。
“難得陛下最近心情好轉,連胃口似乎都好了許多,能吃得下東西了。這會兒說什麼,只怕陛下都聽不進去。”
“唉!”
章淵作爲太醫院掌舵人,眼下似乎除了唉聲嘆氣外也做不了旁的。
施欽硬着頭皮建言:“陛下一定要注意休養身體纔是,最好亥時前便入眠……這事非要有人去捅破不可。”
章淵皺眉不已:“陛下最近並未過度操勞,便是去說了陛下也會認爲是我等無事生非,斥責太醫院未能盡到問診減輕其病情的責任。且眼下沒人能隨便到陛下跟前進言……就算是陛下身邊的近臣,也基本都是報喜不報憂。”
“那……那就沒辦法了嗎?”
施欽臉色很難看。
章淵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人後,這才湊過去低聲問道:“你也曾接診過不少肝病患者,你且說,陛下此病,有多大的機會痊癒?”
施欽無奈搖頭。
章淵一臉失望之色,“這豈不就意味着,此病後期必然愈演愈烈?”
“嗯。”
施欽苦着臉道,“只是時限長短而已。章大人,您乃國醫聖手,難道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今已發展到何等境地?這種事,還需來問我麼?”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裝什麼裝?
章淵雙手捂着臉,似有點痛不欲生的架勢,隨後將手放下,雙目通紅:“可惜如今朝堂上下,甚至不知陛下已是沉痾難起,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說世人不會把屎盆子扣到咱們頭上?”
施欽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小聲問道:“要不,咱把事泄露出去?”
“你膽子不小啊!”
章淵喝斥道,“陛下病況,關乎大明江山社稷,有幾個腦袋給你霍霍的?如今定要找個人出來……嗯嗯。你先前不是說要尋徽州名醫汪機問診嗎?”
“找過了,他不肯接診,甚至連半個字都不肯說。”
施欽灰心道。
“哼,那定是他已看出事情不簡單,或已知曉你是因何而去。”章淵臉上帶着幾分惱恨之色。
現在要找個背黑鍋的太不容易了。
施欽想了想,又道:“聽說太子妃之父,如今爲鴻臚寺卿的張巒,善於岐黃之術,要不要讓他……”
章淵心頭一動,感興趣地問:“他會選擇接受嗎?”
施欽試探地道:“咱們只需在陛下面前多提他幾句,尤其是他自行問診痘瘡取得輝煌成就之事,再跟覃公公、樑公公面前多加舉薦,以陛下的心思,怎會不讓他去嘗試一下呢?到時咱不就……”
“有理,有理。”
章淵頻頻點頭,臉上浮現一抹喜色,似乎是覺得,這會兒能多坑一個是一個,能找人背黑鍋就一定不要輕易放過。
……
……
一大早,張巒就坐在院子裡,手裡拿着自己鴻臚寺卿的牙牌,一個人偷着在那兒傻樂。
張延齡出來洗漱,張巒招呼道:“兒啊,快過來給爲父看看,這上面的字沒刻錯吧?”
張延齡扁扁嘴,拒絕道:“我可不敢隨便看,要是給你看壞了,爹你可能要遭難。”
按照大明朝堂的規矩,主人若將牙牌外借那是要下詔獄的,若是損壞則會被施以杖刑,說起來這東西就是個官員的憑證,走到哪兒拿出來都管用,而張巒這種書寫着“文”的文官牌子,更是各衙門通行。
正四品在京文官,地位僅次於六部侍郎,相當於後世副部級高官了。
“爹,昨天晚上你咋沒起來?李孜省來了,還帶來個宮裡的老太監,家裡老熱鬧了。”張鶴齡跟着出來,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
平時他可不會早起,或許是覺得昨天自己的表現太過驚豔,一早就起來跟老父親吹牛逼。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什麼李孜省?我昨日不是去他府上喝酒回來的麼?難道他親自送我回的府宅?”
張延齡笑道:“李孜省帶了司禮監掌印覃公公,來咱府上討要《西遊記》後續話本。”
“我靠!”
張巒近乎是從椅子上蹦起來,高聲問道,“爲啥不叫醒我?內相親臨咱府上,這是多大的榮光?爲父要是怠慢了人家,人家能不記恨嗎?”
張鶴齡一臉賊笑:“當時爹睡得跟死豬一樣,娘怎麼叫都叫不起來,不過幸好有我這個長子在……由我出面接待他們遊刃有餘……”
“咳咳!”
張巒差點兒就要破口大罵,隨即皺眉問道,“你出面接待的他們?延齡,你當時在旁邊吧?”
“哦,當時確實是大哥在前邊負責接待,我去後院給他們拿話本了。”張延齡道。
“哎呀,真是分不清主次,應該你來招呼他們,讓這不成器的老大去拿……也不對,他哪裡知道話本在哪兒?怪就怪我昨日不知怎的就喝多了,真是該死,該死啊!”
張巒非常惱恨。
彷彿昨日酩酊大醉一場,錯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張延齡笑道:“不過大哥接待得很不錯,那位李侍郎還誇讚大哥風采照人,走的時候覃公公也誇讚說咱張家的門風不錯。”
這會兒張延齡也只能安慰一下張巒了。
“真的?”
張巒將信將疑。
“爹,你想啊,人家是來討要話本的,目的達到,難道還要跟咱過意不去?人是李侍郎親自帶過來的,說明人家也知道你的具體情況,爹你就只管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安心當你的鴻臚寺卿。”
張延齡說完,繼續洗漱。
張巒問道:“今天藥鋪開張,不用我去瞅瞅?”
“不用了。有汪神醫在那兒撐着,還有秦當家他們也會前去捧場,爹你去幹嘛?朝官牽扯到開鋪子這種事,難免被人詬病,爹安心去當官便可。”
“那行,若是爲父今天遇到什麼事,下晌回來找你商議。嗯嗯,就是跟你坐下來絮叨絮叨……想來爲父有齊少卿他們相助,工作應該不會出現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