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過了正午後,韃靼人發動第一輪攻擊。
達延汗似乎沒有試探攻擊的打算,上來就傾盡全力,把準備數年的“厚甲陣”給拿了出來,力爭一舉衝潰明軍防守陣地。
所謂厚甲陣,不過是由巨大的鋼盾和厚鎧組成,整個軍陣大概由三千人組成,除了必要的託舉鋼盾、身着鎧甲的力士外,再有便是一千多手持砍刀和長槍,隨時準備從保護嚴密的軍陣中殺出來搶奪陣地的用於近戰的士兵。
爲防萬一,巴圖蒙克在厚甲陣前增加了一個由兩千多名永謝布部等部族俘虜組成的“敢死營”。
“敢死營”的任務是衝殺在前,以血肉爲後續“厚甲陣”開闢出一條路,這些人死多少,達延部高層不會關心,因爲這些俘虜是巴圖蒙克“法外開恩”才免於被屠殺的命運。
草原上弱肉強食,懷柔政策不過是蒙元建立、確定黃金家族神聖不可侵犯地位後逐步推行的一種價值觀,隨着蒙元帝國消亡,黃金家族統治力削弱,部族間的屠殺事件便屢有發生,尤其是在永謝布部陰謀殺害巴圖蒙克二兒子烏魯斯博羅特的情況下,巴圖蒙克此舉的確是對永謝布部俘虜的一種仁慈。
但說到要讓永謝布部俘虜去打頭陣送死,不免有些血腥和殘忍,但因這些戰俘不清楚狀況,一度以爲自己得到了“戴罪立功”的機會。
但當沈溪派出的斥候混到韃子陣中,散播消息,帶來的衝擊可謂無與倫比,許多人半信半疑,就算那些對達延汗充滿信心的人,也都存了一個心眼兒,一旦事情不對便逃跑。
當圖魯博羅特穿上鎧甲,準備親自率領部隊攻打明軍營地時,國師蘇蘇哈出現在他眼前。
此時汗部會議已結束半個時辰,因爲臨時決定增加使用奴隸軍團,使得戰事往後推遲了半個時辰,不然圖魯博羅特早已踏上戰場。
“大王子!”
蘇蘇哈見到圖魯博羅特非常溫馴,上前幾步,執禮甚恭。
此時的圖魯博羅特全身披掛,異常臃腫,雖然他並非“厚甲陣”中一員,但爲防止明軍火器傷到自己,還是在身上着重甲,甚至連頭盔也換上特製的鋼盔。
圖魯博羅特渾身甲冑加起來足足有五十斤重,走路都有些費勁,往蘇蘇哈身上看了一眼,皺眉問道:“國師來作何?”
蘇蘇哈望着圖魯博羅特笨重的模樣,有些驚訝地問道:“大王子這是準備親自上第一線?”
儘管圖魯博羅特並不想去,卻不願在蘇蘇哈面前落自己的威風,這也是他作爲巴圖蒙克繼承人必須要做的事情,當即昂首道:“我乃黃金家族嫡系傳人,難道會懼怕區區明人的槍炮?這次自然衝鋒在前!”
“不行!”
蘇蘇哈斷然搖頭,語氣卻很平和,“大汗讓我來通知大王子,這次戰事不需大王子衝鋒陷陣在前,一切交給阿爾洛等前線將領便可,他們自然會完成突破敵陣的任務,而大王子你的責任就是等鐵甲兵團攻進明軍營地後,指揮後續兵馬衝進去,甚至大王子不需親自上陣,只等麾下將士取得勝利,帶着戰果出現在大王面前即可。”
圖魯博羅特皺眉問道:“國師這話是何意?”
蘇蘇哈微笑着說道:“你應該問大王是何用意纔是……其實用得着旁人提醒麼?二王子出事後,大王子您便是汗部唯一繼承人,難道大汗希望你出事?你只需要在這一戰中建功……就算讓人覺得你建功也可!希望大王子能記得今日我的提醒,日後多加照拂!”
圖魯博羅特是聰明人,當蘇蘇哈說出這些話後,便明白這是國師在向他示好。
“蘇蘇哈本身也有野心,之前他便一直積極爭取國師之位,而父汗早有廢黜國師、啓用濟農制度的意思,現在甚至國師和濟農同時存在,形勢已很明顯,就是爲拉攏族中有權有勢的貴族,徹底分國師的權柄。父汗主意已定,他這時跟我示好,不嫌晚了嗎!”
“嗯。”
圖魯博羅特點了點頭,除此外未有更多表示,顯然是不想蘇蘇哈看到自己的立場。隨即他卸下裝甲,跟隨蘇蘇哈去見巴圖蒙克,這次巴圖蒙克在金帳內單獨接見圖魯博羅特,甚至蘇蘇哈都沒獲准入內。
巴圖蒙克一直看着懸掛於面前清楚記錄了明朝陣地佈局的地圖,背對着大兒子說道:“圖魯,你以爲爲父真的願意送你上第一線冒險嗎?”
“兒臣不明白父汗的意思。”圖魯博羅特拱手道,“本來已決定由孩兒領兵出征,爲何臨時更變?”
巴圖蒙克道:“我已對國師說了,你身體尚未痊癒,無法負重衝鋒在前,這次出征會由下面軍將完成,你的差事就是最後接收勝利果實……你莫要讓爲父失望!”
圖魯博羅特不知怎麼跟他的父親應答,因爲達延汗在族中地位太過尊崇,他根本無法挑戰父親的權威。
巴圖蒙克繼續道:“這一戰能直接獲勝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得勝,應當機立斷撤兵,不能把所有人馬都折在裡面。爲父雖然很有信心,但也要看到我們的對手是誰,那個曾讓草原各路人馬頭疼不已的人,不是那麼好對付。以剛得到的線報看,的確是沈溪派人燒燬榆溪河渡口的船隻,這也意味着,他很可能是主動斷掉後路跟我們打一仗!”
“父親,這一戰若不成,我們還有機會?那麼厚重的鎧甲和盾牌,耗費了汗部多少資源,要是就此遺棄在戰場上,以後很難再組織起這麼強大的重裝部隊!”圖魯博羅特有些激動地說道。
巴圖蒙克擡頭看了看帳篷的頂部,好一會兒才低下頭,看着自己的大兒子:“爲父自然希望以最小的代價拿下這場戰爭,鐵甲陣正是計劃多年的秘密武器,能成功的話固然皆大歡喜,部落勇士折損少,我們能夠保存絕對實力,用來後續征服草原上那些不願服從汗部統治的部族。”
“可是,一旦這一步行不通,那還有堅持的必要嗎?首先我們要明確一點,保存部族實力纔是第一要務,其他都放在次要位置上!付出一定代價,只要沈溪死了,我們不再擔心明軍會威脅草原,那就是勝利!反之,我們則要慎重考慮接下來的戰事,撤退也是選擇之一!”
圖魯博羅特顯得很失望:“所以說……父汗,您現在並沒有入主中原的想法,是嗎?”
巴圖蒙克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其實等於是變相承認。
圖魯博羅特道:“我一直以爲,父親是要爭做中原之主,草原之主有什麼值得好期待的呢?只有入主中原,恢復大元雄風,黃金家族纔可以復興……大好河山就在眼前,我們爲何不去努力爭取呢?”
巴圖蒙克搖了搖頭:“如果只是防備明軍進攻草原,只需殺一個沈溪便足夠,可若想入主中原,則要面對更多的困難,中原有識之士多不勝數,除非我們能得到很多善於領兵的文臣武將投誠,還得趁他們虛弱時纔有機會……但這可能嗎?”
“我們必須要認清一個現實,只有統一草原,纔有機會入主中原,這一天爲父可能看不到了!爲父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平定草原,而你的任務就是休養生息,攢足力量,最終一戰而定天下,恢復我大元鼎盛時的疆土!”
圖魯博羅特雖然心情沮喪,但也明白這些年連年內戰,草原各部族消耗巨大……僅以兵馬數量論,早年間草原抽調三四十萬大軍攻打明軍沒有任何問題,但這些年隨着衛拉特部、火篩部、永謝布部等相繼滅族,現在連湊足十萬大軍都很困難,要攻打擁有數百萬軍隊的明朝非常困難。
因此,圖魯博羅特沒有再發表看法,向巴圖蒙克恭敬行禮後,便退下去準備出兵了。
……
……
戰鬥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開始。
跟以前韃靼人作戰不同,這次他們顯得很低調,沒有大張旗鼓,甚至連衝鋒在前的永謝布部“奴隸軍團”都拿着盾牌和趁手的馬刀、長矛等兵器,以步行方式往明軍陣地接近。
韃靼人捨棄以前慣用的騎兵突襲戰術,而是讓步兵徐徐推進,一步一個腳印,穩紮穩打。
但顯然打頭陣的永謝布部奴隸沒有那麼強的戰意,他們幾乎是被人驅趕着,亦步亦趨往明軍陣地前進。
雙方營地間的實際距離不到五里,當永謝布部兵馬出擊時,雙方迅速靠近,明軍前線陣地上氣氛凝重,第一道戰壕裡的官兵將火銃擱置在留下的射擊孔處,只等一聲令下便開槍。
全軍主帥沈溪站在第三道戰壕後的其中一個高臺上,全神貫注盯着韃靼人的動向。
雙方距離逐漸拉近,明軍陣地上一片死寂。
氣氛肅殺,雙方都顯得很冷靜,好似對這場戰事早有準備,只等接戰那一刻到來。
韃靼人的行進是一路小跑,但衝在前面的人不時撲倒在地,當然不是因爲中什麼埋伏或者陷阱,而是這些人想以這種方式躲避拼死搏殺的命運,等候戰事結束皆可,但他們卻被摻雜在陣中的達延部軍官用棍棒打起來,繼續往前衝。
“大人,韃子來了!”
劉序在此戰中,跟唐寅和馬昂同時作爲沈溪身邊傳令官聽用,不需要到第一線戰壕冒險。
此時高臺前面,也是盾牌如林,因爲要保證敵軍重弩不會危及沈溪的生命安全。
“早就算好的事情,有何意外?”
沈溪望遠鏡不離身,認真打量着敵人一舉一動,搖頭道,“衝在前面的,不出意外便是永謝布部戰俘,他們隊形不整,速度拖拉,可見沒什麼戰意,等敵軍進入陣地前方一里時,便命令炮兵開或!先把他們陣型打亂,纔好渾水摸魚!”
“大人,不是說要勸降嗎?”唐寅問道。
沈溪回答:“就算要勸降,也要先把對方打怕才行,現在這些不是永謝布部精兵,而是失去戰鬥意志的戰俘奴隸,一旦他們覺得勝利可期,肯定會激發骨子裡的賭性,希望靠一時冒險獲得永遠的自由……”
“要是這些永謝布部的戰俘玩命突擊,就算不會對我們陣線造成衝擊,但也會把我們面前這些陷馬坑、鐵蒺藜、拒馬和地雷給破壞掉!後續韃靼人的厚甲陣會跟着衝過來!所以先要讓他們感到害怕!”
劉序望着沈溪的背影,道:“既然如此,何時開炮,請大人下達命令便可!”
沈溪看了看前線陣地兩翼,用手指了指:“榆溪河上下游派去喊話的人可以出發了,拿上話筒,讓永謝布部的人避開前方死亡地帶!不過他們中部分不信邪想建功立業的人,不出意外要死上一批!”
過了大約一刻鐘,就算永謝布部的俘虜再磨蹭,依然推進到一線陣地前方大約一里半的位置。
“開炮吧!”
沈溪下達命令,“立即以陣地前方一里爲基準,向韃子衝擊陣型腹心開炮!”
唐寅驚訝地道:“可是敵軍尚未進入火炮真正射程!”
沈溪放下望遠鏡,側頭瞥了唐寅一言,大喝一聲:“威懾懂不懂?在這裡不需要你們質疑,遵照命令辦事便可!”
……
……
韃靼先鋒兵馬,也就是永謝布部降軍尚未到明朝一線陣地一里的火炮射程時,明軍營地中央的火炮羣便開炮了。
“轟——”
當火炮落到地上,此前埋設的土雷因爲被巨大的震動觸發,相繼發生爆炸,一時間明軍陣地前塵土飛揚,轟隆聲四起。
永謝布部的戰俘本來還對不知何處來的口口相傳的做炮灰的傳聞半信半疑,依然有着建功爲自己擺脫奴隸身份拼一把的想法,但看到這架勢後,頓時明白過來,爲何大汗會給他們這樣一次機會……根本不是讓他們戴罪立功,而是讓他們送死。
前面的人看到這種情況不想衝,後續的人則在達延部軍官的驅使下,推着他們衝,總會有一些人不可避免進入明軍火炮打擊範圍。
此時韃靼厚甲兵團距離頂在前面的先鋒尚有一里左右的距離,而永謝布部戰俘就算走得再慢,也正式進入明軍陣地前一里之地。
“轟隆隆!”
又是爆炸聲四起。
這次不再是以聲威來恐嚇面前的敵人,而是用死亡進行震懾,本身炮彈擊中的人不多,畢竟前線陣地寬廣,永謝布部的人在進入明朝前沿陣地後便自動散開,這是他們以前襲擊大明邊關遭受城頭火炮打擊後得到的寶貴經驗。
因爲有了躲避火炮的心得,使得首輪炮火命中的永謝布部戰俘不多,但後續被火炮引爆地雷造成的原地爆炸的殺傷效力,卻着實讓韃靼人心驚肉跳。
“轟……”
隨着一發火炮落地,又是兩枚地雷被觸爆,彈片飛舞,爆炸覆蓋範圍內二十多個永謝布部士兵直接被炸飛上天,後面的人還沒看到殘肢斷臂落地,後續又有人因爲踩中陷馬坑,被坑底的竹刀刺穿腳背,發出淒厲的慘叫,讓人心驚肉跳。
這一幕,被立在韃靼一方高臺上的圖魯博羅特看到了。
“怎麼會這樣?”
蘇蘇哈也站在高臺上,跟圖魯一起負責指揮前方戰事,當他發現明軍只是用遠距離攻擊的火炮打擊所造成的殺傷,便引起先鋒人馬一陣混亂時,便體會到身在前線那些戰俘的無助和絕望。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圖魯博羅特見蘇蘇哈滿臉震驚之色,不由曬然一笑:“有何好驚奇的?這是沈溪,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明軍將領,我們在跟他開戰前,就應該做好萬全的準備。”
蘇蘇哈道:“大王子,看這架勢,很難用那些不成器的永謝布部戰俘來爲我們踏平前方阻礙,難道就這麼讓身披鐵甲手持厚盾的勇士貿然衝進火炮打擊範圍內?會不會……”
圖魯博羅特厲聲喝道:“有厚重的盔甲和盾牌保護,你還怕什麼?實在不行的話,國師你親自帶騎兵衝殺,用鐵騎把明軍陣地前方的機關全都掃除,不是更好麼?”
這會兒圖魯博羅特威風八面,說話根本不考慮照顧蘇蘇哈的面子。
蘇蘇哈也沒想到這個未來的草原之主脾氣會如此暴躁,不過想到這場戰事是由圖魯博羅特指揮而他只是個旁觀者,心裡也就釋然,暗忖:
“大王子奉命調動鐵甲軍團,卻遭遇如此困境,看來他是擔心完不成大汗交託的任務,怕在汗部中丟臉。我去跟他計較作何?如果他這邊名譽掃地,至少我還可以去投奔三王子……我又不是跟他爭奪儲位之人,犯不着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