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
雲之光長劍在手,但沒有做任何動作,以他的目力已經能夠清晰看見那隻大船黑黝黝的輪廓。人影綽綽,應該是張勇他們過來了。老五也從馬車上跳下來,與他側肩而站,兩人形成一個抵角進攻姿態。
似乎空氣都被擠在雙方之間薄薄的不足三尺空間裡,所有人都覺得呼吸急促。並非是懼怕即將到來的殺戮,而是被一種無奈的渴盼所煎熬。
如果車裡的那個人真下了動手的命令怎麼辦?所有人都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秋~~”尚雲行呼喚着。呼喚這個名字似乎毫不費力,自然而言便脫口而出,可是做別的任何事,哪怕是咽一口唾沫都那麼艱難。尚雲行努力想讓自己笑一笑,但卻怎麼也揚不起嘴角。呼吸也已經變得艱難,然而還是可以輕易地喚出一聲“秋”。
“秋~~下車!”
“不能下車,下車會成爲他們的負擔,他們便不能放手一搏。”梅勝雲心想他已經糊塗了嗎,這會兒怎麼能下車?
“聞到~~海的味道~~讓我下車!生於斯~~死於斯~~很完美~~讓我下車!”尚雲行一邊說着,一邊在梅勝雲懷裡掙扎。梅勝雲不敢用力抱他,被他身子一側滾落到車廂地板。
車廂裡的動靜驚到車外的人,雲之光急切地問:“怎麼了?”
梅勝雲沒有回答,眼睜睜地看着尚雲行向車門爬去。發呆了片刻後,他打開車門,將匍匐在門口的尚雲行抱下來。在岫園他便知道尚雲行已是強弩之末,但他不甘心,還想做最後的嘗試。車外的僵持他很清楚,老大他們是儘量拖,拖到尚雲行死便可以交差;而之光和老五無法向着自己昔日的同僚和屬下動手,老大他們便賣個人情,絕不先出手。
梅勝雲望向前方,海岸線已經隱約可見,然而尚雲行可能再也無法到達了。
尚雲行的身體很沉重,不斷地往下落,好像有巨石在下面墜着。梅勝雲覺得雙臂痠痛,已經快要抱不住他。
尚雲行緊貼着梅勝雲身體勉強站住,他仰着頭瞪大眼睛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容,雙手摸索了片刻,握住梅勝雲的手。
梅勝雲手裡被塞進一個硬物,然後他感覺到尚雲行用力握着自己的手將身體貼得更緊,一聲輕微的“噗”聲被尚雲行長長的一聲呼喚遮掩了。“秋~~”
尚雲行努力伸着脖子,想再次觸碰那張至愛的面容。然而那不過寸許的距離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逾越,最後一絲遺憾涌上他的心頭。一把溼熱的液體流入梅勝雲與他相握的手掌,梅勝雲驚惶地低頭,臉便碰上他的臉,於是尚雲行微笑了。“秋,記住,我是美死的!”
梅勝雲感到尚雲行的身體愈發沉重,且不斷往下滑,他已經使盡全身力氣還是抱不住那具被傷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體。他感到一種強烈的虛脫,竟然被尚雲行拖着往地上撲去。
雲之光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令他沒有和尚雲行一起摔倒在地上,尚雲行的手依然緊緊握住他的手,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兩雙手之間那隻沾滿鮮血的短刃。
突然間梅勝雲拋掉短刃握住手掌大叫起來,一道紅光從他手掌噴向上空,他的身體猛地抽搐起來,雲之光大驚,立刻握住他的掌心,發現大量的血從他掌心的十字傷痕噴涌而出。
雲之光緊緊捏住梅勝雲的手臂令他血液不能暢通,又連點數處穴道才止住狂噴的鮮血!過了片刻,雲之光擦去梅勝雲手掌的浮血,看見那十字傷痕爆裂開來。
“他死了,這些曾屬於他的血也要流盡嗎?”梅勝雲軟軟地躺在雲之光懷中,虛弱而痛苦。
“勝雲!”耳邊傳來雲之光擔憂的輕聲呼喚,梅勝雲擡起頭喃喃而語:“他說如果非死不可,他希望能美死。他說他是美死的。他就是想這樣死,死在我面前,讓我永遠記得他。”
雲之光將心上人攬入懷中柔聲安慰道:“這是他的希望、他的選擇,你別太難過了。”
“我不難過。”梅勝雲將臉埋在愛人懷裡,聲音平靜得異常。“他是美死的,我還難過什麼。”
老五蹲下來察看,確定尚雲行已徹底斷氣。他朝老大點了點頭,老大朗聲說:“梅侯爺犯險誘敵,手刃謀反逆賊夏洰,爲國爲民立下大功。皇上有旨,將逆賊屍身懸掛城頭三日,昭告天下。”
梅勝雲猛地擡起頭,冷冷地說:“你們要他屍身,便將我也變成屍身吧!”說罷他便掙扎着要站起來。
老大解釋道:“夏洰謀逆造反之罪依南正律只是暴屍已經算寬大了,畢竟給他留了全屍,侯爺莫要爲難我等。”
“勝雲,尚雲行的魂魄已經離開,這不過是一具無主軀殼罷了,你這樣的堅持有何意義?咱們走吧,張勇他們等着咱們出海呢。”雲之光拉住梅勝雲。
梅勝雲掙了一下沒有掙開,他低頭看着躺在地上的尚雲行,片刻後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不過是一具失去魂魄的軀殼罷了,他從來不在乎這些俗套。”梅勝雲眼中悲傷暫斂,轉頭對安遠說:“小安,你暈船,別跟我們去了,我散散心便回來。老五,你們回去把園子收拾好等我們,一草一木都得給我恢復原狀。老大,代我問皇上安。之光,咱們走!”
安遠急急地叫了一聲“公子!”,梅勝雲瞪了他一眼,他只得嘟着嘴低下頭。
雲之光攙着梅勝雲穿過人羣跟張勇會合,然後徑直向海岸走去。老五小聲安慰安遠:“我估計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公子如此心情還念及你暈船之事,你還不感激涕零,倒撅嘴吊臉的!”
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老大摸了摸懷裡皇上的密旨,還好沒有派上用場。因爲梅勝雲持有“如朕親臨”的金牌,皇上頒下密旨,若他拿出此牌做不法之事,則收回其金牌並治其同罪。梅侯爺畢竟不是糊塗人,只是太性情了!
老五與安遠將尚雲行的屍身搬上馬車,老大並未阻攔。
尚雲行的屍身掛在杭州城南門示衆,然而在當天夜裡便不知所蹤。
茫茫東海上一座大船孤獨地行駛着。梅勝雲趴在船舷欄杆上,目光追隨着幾隻翻飛的海鷗,眼裡依然有鬱郁之色。
“雲,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尚雲行一定也很喜歡這大海作爲他的葬身之地吧。”雲之光走到他身後從背後攬住他。
“是啊,他配得上這片海!” 梅勝雲輕輕握拳,掌心中的十字傷痕清晰而深刻。
兩個多月之後梅勝雲與雲之光返回杭州,快過年時,兩人一起回到梅家莊與家人團年,從那以後,他二人便徹底放下所有人事,帶着安遠老五消失無蹤。
七年後。
梅家莊校場裡,一羣少年在習武。“榮兒,先別練了,跟娘去爺爺奶奶房裡一趟!”隨着梅勝雷的妻子袁氏的呼喚,一個俊俏的少年跑了過來。“娘,師傅今天教的我還沒學會呢!好難啊,我總是做不對。”
袁氏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沒關係,晚上讓你爹給你補習,多練幾次就會了。快走,你三叔回來了。你三叔七年沒回來了,這次回來一趟,下次還不知哪一年呢。”
三月初六是南正皇帝四十大壽,宣佈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南正周遭各盟國,北胡、西易、東盟、以及西域東海的一些小國都派了使臣送來豐厚壽禮。整個京都張燈結綵熱鬧非凡,皇上在御花園擺下筳席宴請各國使節,後宮嬪妃皇子公主文武重臣及其女眷盡數參加。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浩大盛宴!
“父皇~~”如黃鶯般動聽的清脆聲音在皇上耳邊響起。“父皇,您怎麼眯着眼睛,好像困了一般?”
皇上將自己最疼愛的兩個女兒一左一右擁入懷中,慈愛地說:“玥兒珂兒啊,父皇老了哦。嫌悶麼?去找皇兄們玩去吧。”
“不悶!”姐妹倆異口同聲。“玥兒(珂兒)喜歡陪着父皇。”
一陣微風拂來,一枚花瓣嫋嫋娜娜地落在玥兒烏黑的長髮上,皇上愛憐地取下花瓣,心裡卻尋思着這樣的微風怎麼能將那麼遠處花樹上花瓣吹過來呢?筳席設在御花園中間的空地上,周圍雖然花紅柳綠,但距離筳席頗有一段距離,畢竟不能讓花葉之類的雜物落在客人的酒杯中吧。
下面突然響起一陣古怪的喧譁,皇上皺了皺眉,放眼望去。他這才發現,天空中飄滿了各種花瓣,悠悠揚揚盤旋着,卻並不落下。兩個小公主驚叫着:“好美啊!”
園子裡幾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驚訝地凝望着漫天花雨。
“神仙!”不同的聲音發出同樣的驚呼!
幾名龍衛突然出現,擋在皇上身前,緊密地注視着隨着漫天花雨攜手飄蕩而來的兩人。
“秋!”皇上脫口而出,那無法忘記的翩翩身形,除了是他還會是誰!“退下!都退下!”皇上站起來,不顧禮儀地迎上去。
花雨中的兩人降落地面,俯身而拜。“恭祝皇上壽與天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秋!真的是你嗎?”皇上激動得連平身都忘記說。
“皇上是怪勝雲賀壽來遲,罰勝雲與之光不得起身嗎?”梅勝雲低頭輕聲說。
“啊,平身平身!”皇上親自扶起梅勝雲。梅勝雲微笑着擡頭,皇上驚住了。“秋,你怎麼一點都沒變?雲之光也一點都沒變!你們修煉成仙了嗎?”
梅勝雲輕笑道:“怎麼會沒變,只是變化不大罷了。”
“可是朕老了許多啊!”
“皇上正當盛年,愈發威武!”
“行了,你跟朕還說這些虛話!玥兒、珂兒快過來,快來拜見你們的~~王叔。”
“王叔?”梅勝雲對這個稱呼微微發怔。
兩個小丫頭撲了過來驚喜地問:“我們的王叔是神仙嗎?”
梅勝雲蹲下來擁住這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美麗女孩兒,這就是雲妃的那一對雙生姐妹啊!長得真快,那時自己抱她們的時候,還是軟軟的一小團肉呢。
“秋,這次回來還走嗎?”皇上終於忍不住把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問了出來。
“勝雲只是前來爲皇上祝壽。”
“朕每年都過生辰,倒不見你來爲朕祝壽。”皇上頗有些賭氣的口吻。
梅勝雲微微一笑,轉了話題。“皇上恕罪,勝云爲皇上演奏一曲作爲壽禮可好?”
雲之光解下負在身後的長琴,置於梅勝雲膝前。劉文扯起嗓子拉着長音宣到:“肅靜~~梅侯爺爲皇上獻曲~~”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便是一片靜寂,衆人無不滿臉期待凝神而坐。
雲之光一邊聽琴,一邊四下張望。修思他們七個都在席,他身邊那位□□,應該是謝紫宛吧,看來他們幹得不錯,已成爲朝中棟樑,可以攜眷參加如此規模的國宴。何以抒的眼睛都瞪直了,跟個傻子一樣,口水幾乎都流了出來,雲之光在心裡暗笑。那個少年,一身北胡打扮,似乎是桑蒲?沒錯,是桑蒲!這孩子不知還記得自己否?烏貝兒和賀瀾起也來了,他們身邊的小男孩一定是他們的孩子了,答應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卻食言了,雲之光含笑向兩人點頭示意,而兩人似乎沒有察覺,只是兩眼直直地望着正在彈琴的梅勝雲,只有那小男孩眼睛骨碌碌地東瞅西瞧跟他對上目光。
曲罷許久,四下依然一片寂靜。何以抒猛地站起來大聲問到:“梅侯爺此曲何名?”
“歸去。”梅勝雲回答完望了雲之光一眼,兩人一起伏地向皇上深拜。
“你們要走了嗎?”皇上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就去了嗎?皇上心裡不禁有些惱怒。這沒良心的傢伙,就這樣來勾起自己的難受便撒手就走嗎?
“皇上珍重。勝雲去了。”梅勝雲的聲音也出現一絲顫音。
兩人再次翩然飄起,耳邊響起許多熟悉的呼喚。梅勝雲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扔與何以抒,正是“歸去”的琴譜。
漫天飛舞的花瓣漸漸落地,皇上望着御花園內被雲之光營造花雨而落盡芳菲的樹木心中苦笑,這便是所謂落花流水春去也,從此與他天上人間麼?
後人有詞曰: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把結局放上來了。終於解脫了!
不過又給自己套上另一個枷鎖,《秋天情話》要開篇了。
這篇文本來構思的五卷:雲谷、京都、江南、北胡、西易。
但是寫到最後有些沒動力了,便將卡丹和夏洰湊在一起,之前埋的一些線也放棄了。
因爲很怕拖得太長令人厭煩,這文一直很冷,令我沒有自信。
勝雲竟然一直沒有踏足西易的土地,其實挺不合理的。本來構思的是尚雲行一直沒有露出痕跡,發現北胡無望之後成功抽身,但是到底留下不少蛛絲馬跡,最終還是被皇上抄了老穴。綁架勝雲也是在西易,而非北胡。
而勝雲對卡丹也是頗爲欣賞,有一段英雄惜英雄,現在是改成卡丹和尚雲行的惺惺相惜。
但是卡丹和尚雲行之間也沒好好展開,我昨天寫完結局後,突然想寫寫他們,寫了不到一千字才意識到他們倆是同一型號,好像沒法配。。。只能曖昧曖昧了。。。
放在番外吧。
我不太會寫番外。
又一篇長篇完結了,我很慚愧。只有數量沒有質量,什麼時候能夠由量變到質變呢?
寫完了,該修文了。《秋天童話》還沒修完,主要是修細節,尤其是語法方面。
《寒秋賦》則因爲好幾個讀者反映中間有情感變化突兀,因此修起來更麻煩些。
修吧修吧,修修更健康。
多謝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