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再有那麼多的執念呢，霍夫人……”蘇曉悲哀地垂下眼，“其實我覺得您已經很幸福了，至少，你還能看到你心愛的孩子，共敘天倫。而我的母親，卻已經再也不可能陪在我身邊了……霍夫人，如果上天能夠讓媽媽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寧願失去一切……爲什麼你不能伸出手抓住眼前的幸福，要看着這些幸福慢慢的流走呢？”
她的這聲音雖然不大，卻有着仿若神靈一般的力量。
謝牡丹呆呆的住了口，看着眼前這個柔弱的女子。
她是那麼的嬌小，俏麗的臉龐上有着令人不容侵犯的力量。
柔軟的髮絲在夜風中輕輕飄揚，眼瞳中好像住着什麼攝人心魄的神靈。
注視久了，就能夠吸走人的心魂。
謝牡丹突然笑了起來，冷笑着，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會那麼早死的。”
接着，她彎下腰，迅速地拎起了地上打散的皮箱，將它扣好，一步一步的往外面走去！
她的步伐還算穩，完全不像剛纔瘋瘋癲癲的模樣。
霍晟愣了愣，看了看蘇曉，又看了看謝牡丹，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喊道：“母親，你要去哪裡？”
謝牡丹一直髮出冷笑聲，完全沒有理會霍晟。
霍晟只得一直跟着她。
謝牡丹一步一步的往門外走去，黑色衣裙被風吹起，她的背影看起來突然有了種堅決的力量。
直到她走出門口長廊，才緩緩的停住步伐，轉過頭來看了眼霍晟，淡淡道：“晟兒，你是不是很恨我？”
霍晟呆呆地看着謝牡丹，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母親終於知道反省了嗎？
這麼多年，母親那樣的折磨他，在精神上折辱他，動不動就說恨不得當初掐死他！
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可能會恨她！
她的精神，早就扭曲，自己根本不奢望她能恢復正常。
而今天母親在小小的這一番話中，竟然有了自我反省的意識，霍晟不由得感到又欣慰，又心酸。
這句話，他已經等了好多年……
靜靜地，他開口道：“不，媽媽，我不恨你！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夠過的快樂些……”
“我也希望你能夠過的快樂些！”
謝牡丹的聲音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感情。
目光中卻帶着一絲悽楚的神色，猶豫了半晌，她終於緩緩的，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也許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讓你痛苦吧，晟兒，我想，看見我你就會難受，我還是消失在你的世界好了，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想管你……”
“母親！”
謝牡丹擺了擺手，一字一句地道：
“我已經讓我的丈夫恨了我一輩子，直到臨死前都還恨着我，我也不想讓我的兒子再恨我了！被人恨，太累了……我已經這麼大年紀，承受不了這麼多恨，我現在走了，你自己過吧，你已經長大了，有你自己的思想和人生，我也不想再打擾你，你忘了我吧，開心就好。”
霍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又回頭看了眼蘇曉。
實在不明白，剛纔還瘋瘋癲癲，嚷着死也不走的謝牡丹，怎麼會如此平靜的要離去！
她的表情看起來很清醒，是許多年都沒有看見過的清醒。
帶着一種凜冽的決絕。
霍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這麼多年，謝牡丹的神智一直都是正常的，她並沒有瘋癲。
她不過是用瘋癲的僞裝，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悲傷。
這點，若不是小小的提醒，自己，竟然一直都沒有發覺。
虧他還一直想要勸說母親去神經療養病院……
其實，她的大腦和神智沒有問題，只不過她在這幾十年內，始終不願意，也不能面對自己的丈夫從來就沒有愛過自己的這個真相，所以用咒罵，仇恨，一切的一切，來掩飾。
而現在的她，去掉了那些尖利的刺，不過是一個悲傷的，衰老的女人。
步履維艱，似乎這天下都沒有她的容身之所。
霍晟的心頭突然泛過一絲酸澀，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母親還對他沒有那麼嚴厲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很眷戀母親。
那個時候，謝牡丹還是個風韻可人的少婦，將他抱在膝蓋上，逗他吃糖果，沒日沒夜地哄着他。
兩三歲的時候自己很調皮，時常吵得謝牡丹都沒辦法睡覺。
但是謝牡丹堅決不請保姆，她害怕所有的保姆都是霍達外面的女人派來的奸細，堅決要自己帶兒子。
幾天幾夜都不睡，陪着他，跟他說話。
這些，他幼小的記憶裡，都有。
爲什麼現在會這樣？
爲什麼曾經深深依戀的母子，會走到這樣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謝牡丹枯瘦的手，問道：“媽媽，你要去哪裡？”
“你放心，我不會去死的！我還要活到最後。”
謝牡丹沒什麼表情的看了眼兒子，緩緩道：“我回美國去，暫時我不會再回來了，你自己過好你的人生吧！”
說完，她抽出手，也不看蘇曉一眼，倔強的，自顧自的大步離去。
霍晟在後面喊道：“媽媽，我……你別走，好嗎？”
謝牡丹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丟下一句：“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晟兒，你放心，我會想清楚的，現在，我的頭腦很清醒，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希望你過得快樂。”
霍晟趕緊道：“那我開車送你去機場，媽，你想要什麼特產禮物我讓人馬上去買！”
“不用了，我一個人走乾乾淨淨的。何必搞得那麼形式，你不恨我，就是最好的禮物。”
幾個傭人面面相覷，霍晟蹙了蹙眉，命道：“還不趕緊把老夫人的東西送過去！送老夫人去機場！”
謝牡丹頭也不回，鑽進了黑色賓利，然後消失在視野裡……
一番忙亂過後，屋子裡只剩下霍晟跟蘇曉，但是，謝牡丹的聲音似乎還回響在這間房間裡。
蘇曉勉強地笑了笑，走到霍晟面前，低頭道：“晟，對不起……”
“爲什麼要道歉，該是我向你道歉，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傷了。”霍晟溫柔地伸出手，摸了摸蘇曉脖子上的三道傷痕，疼惜地道：“疼嗎？”
“不疼的！其實，那個時候我想，就算她扇到我臉上，我也不會還手的。”蘇曉笑了笑，實話實說。
“哦？看上去你不是那樣柔弱的人啊！”他故意跟她開玩笑。
“我覺得，我搶走了她的兒子確實是我欠她的，所以如果她要打我，我不會還手，但是，我必須要把我想講的話講出來，至於她的決定我也不能干涉……”
蘇曉擡起頭，一雙晶瑩的眼盯着霍晟，“晟，你會不會覺得是我逼走了你母親？”
霍晟淡然一笑，握住蘇曉的手，“你放心，我不會那麼糊塗的，今天你的這些話說的特別好……也是我這麼多年一直想和母親說的，可是，我始終覺得母親對我太殘忍，心中對她懷有怨氣，沒有辦法那樣平和跟她說話，所以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
“小小，我要感謝你！我有一種感覺，母親好像想通了一些什麼，雖然她是拂袖而去，可是我想，只要再給她一些時間，她應該會慢慢的明白的！”
蘇曉點了點頭，她也有相仿的感覺：“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最好了！我真的很希望你們母子能夠和好！畢竟，你母親也是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你，不管她後來做了什麼，這份恩情都值得感激……”
“像你這樣懂事的女孩子現在已經不多了……”
霍晟疼惜的輕輕將她擁在懷中，修長的指尖穿過她的黑髮，用臉頰貼過她的面頰，涼的，卻是香的。猶豫了下，半晌，目中波光閃動，才緩緩道：“小小，你父母的故事以前爲什麼沒跟我說過？”
蘇曉的心猛的一激靈，剛纔她純粹是情之所至，纔跟謝牡丹說了自己的故事。
但是，這個故事她不能描繪的太清楚，她不想讓霍晟知道其中的那個小老婆就是他的前任未婚妻林珠。
她現在只想讓這件事情過去，如果霍晟知道了這個女人是林珠，之後又會攪的天翻地覆，不得安寧……
她現在已經很疲憊，只想要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和霍晟攜手度過之後的日子，不想再鬧出什麼波瀾。
因此，她只是低下頭，淡淡的，無奈的，有些淒涼的黯然一笑，“我……我是沒找到機會跟你說嘛。”
“那你現在跟我說吧！”霍晟疼惜的撫摸着她的鬢角，用自己的手掌的溫度暖和她的臉頰，輕輕道：“原來你有過這樣的過去，怪不得你的性格那麼倔強，卻那麼勇敢，怪不得，那個時候你流着眼淚呼喚你母親，那樣的表情就連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爲之動容……小小，現在想起來，我就是從那一刻，真正地愛上了你……”
蘇曉勉強地笑了笑：“是嗎？”
“是的，那個時候的你，就好像是……”霍晟拿捏着詞句，“……一個受難的天使，讓所有人都想去保護……小小，我真恨沒有早一點了解你的這一切……我就可以早一點……保護你……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嗎？”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我不想再提……”
她嘆了口氣，緩緩地，如煙似霧地開了口……
“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要隱瞞的嗎？”
霍晟明顯微微有些不悅，卻依舊是緊緊地抱着她，手指劃過她的背，摩挲着她精緻的脊椎。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你曾經這麼悲傷過，你放心！我現在不會逼你說出來的，只是，我希望找一個好的機會你告訴我你全部的故事，好嗎？如果不知道全部的你，我都沒有信心能夠照顧好你，保護好你。小小，我現在對你更敬佩了，你知道我的那種感覺嗎？我覺得你是一塊經歷了大風大浪，卻依舊閃耀着動人光華，不奪人眼目卻沁人心脾的一塊璞玉，我多麼慶幸我能夠擁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