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幅畫

週一,立秋。

昏昏悶悶的夏天熱氣,隨着立秋之日的到來而變得愈發肆虐,只是,推開窗子時能夠聞得到空氣中的一點點薄涼,有樹葉盛綠到了極致而開始慢慢枯萎的味道。

是死亡的味道嗎?

不,素葉認爲,是靜美。

立秋之日一到,也意味着中國傳統的節日中元節將至,農曆七月半,北京的天兒不是很明朗,那些常年驅散不掉的霧霾,就像是無主的幽魂織成的網,罩住了人們的呼吸。

休息了一段時間,素葉習慣了懶散的生活狀態,所以一大早開着車往聯衆趕的時候,心情異常的燥悶,正值上班高峰,車子近乎就是走走停停,開不動的狀態。

等紅燈的時候,素葉無意掃了一下身旁的車子。

裡面裝了很多的金珀紙錢,應該是給死去的親屬上供用的。

中元節。

素葉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

千燈鎮,那飄飄蕩蕩的河燈,晃動着視線。

還有佛家的法會,超拔七世父母,超渡遊蕩魂靈,衆多信佛之人紛紛虔往,供奉僧人,祈福度平安。

她還記得在觀看放焰口時,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而年柏彥從身後輕輕地將她摟住,那是他們分開後的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他的手臂有力結實,環她入懷,她的脊樑能夠感受到他胸膛的力量。

那一次,年柏彥從被動化作主動,他說,這一次他不打算放手了。

多麼美麗的承諾。

讓素葉知道,這世上並不是只有“我愛你”這三個字是最美的。

身後的車鳴響了。

素葉這才反應過來,察覺前方已是綠燈,便趕緊從回憶中走出來,開車。

但心情異常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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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案是個女性。

很年輕的女性,長得挺眉清目秀的,卷卷的長髮披在肩頭,彎彎的眉顏色很淡,半遮半掩在稀疏的頭簾裡。

楊玥,女,22歲,河北廊坊人,就讀於北京傳媒大學播音系,剛畢業一年,在電臺工作了很短的時間就不做了,目前單身,其父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父親從政,母親從商,楊玥,是典型的官+商二代。

這是給到素葉的資料。

從資料上看,個案的介紹十分少,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如果非得說出點花兒來就是:一個名牌大學生,在花樣的年華,患上了無法醫治的精神疾病。

是不是精神疾病,素葉覺得還有待考察。

經她這麼多年來的從業經驗,越是年輕的客戶就越是陷阱多多,當然,所謂的陷阱不是說對方要謀財害命,而是,近年來隨着媒體對心理行業的報道,加上各類心理懸疑電影的產生,令一些人對這個行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會假裝自己心理有問題來預約一次兩次的治療,目的,就是想要看看心理諮詢師,尤其是催眠治療師有多麼厲害。

他們好奇於治療過程,好奇於各類的治療手段,來診所第一件事就是東張西望,因爲他們對這類環境比較好奇,很顯然的,一般心理諮詢師的辦公室都會不同於其他辦公室的設計,哪怕是顏色,都是出於對病患心理上的考量,極爲嚴格。

所以,他們甚至有時候還會趁心理諮詢師不備偷着拍照。

而這類探奇者,往往就在十七八歲甚至還有二十剛出頭。

素葉在接楊玥的案子之前,已經看過方倍蕾甚至是何明給出的治療意見,這兩人的意見很統一,楊玥患有嗜睡症,建議進行物理輔助治療手段。

但楊玥的母親始終認爲女兒是整日活在幻想世界裡,她覺得女兒的嗜睡不是器質性疾病,一定是有什麼原因是心理醫生們沒有找出來的。

楊玥經過了四次治療,絲毫沒有成效,最後,由何明轉到方倍蕾,再由方倍蕾轉給素葉。

今天的聯衆有點熱鬧。

因爲很多同事都聽說素葉回來任職了,有的新來的心理師助手都紛紛跑出來看看這個素葉是何等人物,是何等的傾國傾城,能把大名鼎鼎的鑽石商年柏彥勾到手。

素葉穿得職業而又洋氣。

一身剪裁合體的連衣裙,上身是純黑色,下身的裙襬是時尚的千鳥圖紋,黑白兩色的搭配經典大氣,腳上也是一雙經典款純黑色高跟鞋,露出的大片腳面顯得十分白希,手拎玫粉色愛馬仕,這個顏色成了全身上下唯一的亮點,整體搭配起來十分考究得體。

李聖誕最先衝了過來,一下子就將素葉抱住了,很快地,眼眶就紅了。

素葉笑着摟住她,心裡多少有點酸楚。

環視了一圈,見了不少陌生面孔,感嘆,這個行業的新人輩出。

她好像沒離開多久吧。

丁教授也親自上前迎接,見她出現在聯衆辦公室,一直提着的心總算放下了,握住她的手,叮囑道,“楊玥這個案子可是交給你了,務必要完成啊。”

素葉面帶微笑,卻用了只能兩人聽見的聲音說,“早知道個案的背景這麼雄厚,我已經提高價碼。”

丁教授忙不迭地說,“只要你能治得好,錢都不是問題。”

素葉哼笑一聲,“這年頭,投胎也是個技術活。”

丁教授聞言這話後有點尷尬。

素葉朝着裡面的辦公室走去,丁教授見狀,也跟了上前。

一旁看熱鬧的小助理開始嘰嘰喳喳了。

“她就是素葉啊,真的很漂亮啊。”

“她是快三十了嗎?怎麼看着跟剛畢業似的呢?”

“是啊,皮膚超好啊,好白啊。”

“身材也挺好的。”

“她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很貴的呀。”

“你們懂什麼啊,最貴的是她手裡的那款包。”

“不就愛馬仕嘛,愛馬仕也不是所有包都貴吧?我有個姐妹兒買了一款愛馬仕,兩萬多塊錢。”

“她手裡的可不是兩萬多塊錢的,素醫生拿的那款是愛馬仕的Kelly系列,是跟鉑金包一個檔次價位的。聽說這款包的材質十分罕見和稀有,必須得預定才行,而且預定的時間特別長,有的都要等上兩年才能拿到手呢,這款包的價位最貴的都是四五百萬呢。Kelly這個系列,國外好多王室的人都喜歡呢,還有王菲劉嘉玲她們,都喜歡這個系列。”

“真的假的呀,你看得這麼仔細呀。”

“廢話,我表姐就在愛馬仕旗艦店上班,她總給我說一些愛馬仕的包包,雖然我背不起吧,但哪款愛馬仕一樣就能看得出來。”

“真羨慕啊,能背那麼貴的包。”

“羨慕啊,羨慕你也學人家找個有錢的老公啊。”

“聽說她老公不是辭職了嗎?能有多少錢供她這麼揮霍啊?”

“也是啊,她現在還回來上班了,說不準就是過不了闊太太的生活開始養家餬口了唄。”

小助理們你一句我一句的,直到李聖誕出來拿資料的時候,她們還圍在一起竊竊私語,一見這架勢就是討論素葉的。

怒了,叉腰。

“你們很閒是不是?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丁教授出來?”

小助理們趕忙一窩蜂散了。

辦公室,素葉放好了東西,這纔開始打量起眼前的這個女孩子。

楊玥,她來時的路上看過她的照片,她的眼睛讓素葉十分難忘。

很靈動的雙眼,楚楚如小鹿,就像是……怎麼講,素葉想了好半天的詞語才足夠來形容楊玥,不像是生活在繁雜世界的女孩兒,更像是幽谷或深林之中不染世俗的清雅之人。

所以,下意識的,素葉打消了她可能是來搗亂的這一念頭,耐着性子看完她的整個治療檔案。

只是,讓素葉萬萬沒想到的是,楊玥不是一個人來的,她母親陪着她一起來的。

出於治療習慣,素葉是必須要家屬等在外面的。

但見到楊玥和楊玥的母親後,就多加遲疑了。

楊玥的母親十分端莊地坐在沙發上,而楊玥是躺在治療躺椅上,十分安靜地躺在那兒,闔着眼,雙手交叉放在小腹的位置。

楊玥,竟睡着了。

她的母親一直在看着她,眉頭深深皺起。

見素葉進來了後,愣了一下,然後又看見了丁教授,趕忙起身。

素葉的目光十分毒,剛剛楊玥的母親有瞬間的怔楞,那眼神,明顯的是對她的遲疑和不肯定。

“這位就是素醫生,素葉。”丁教授爲彼此介紹。

楊玥母親微微點頭,當做打過招呼,然後看向丁教授。

丁教授還沒等說話,素葉先開口了,聲音清淡隨意,“沒錯,我就是接受你女兒案子的心理醫生,丁教授花了大價錢重新請我回來,我不會跟錢過不去,所以,我會盡最大努力找出你女兒的問題。還有,不用拿着何醫生和方醫生的治療標準來審視我,因爲,我跟他們的方式不同,否則,你們也不會同意讓丁教授換醫生了。”

太過一針見血言辭,說得楊玥媽媽一臉的尷尬。

丁教授趕忙在旁邊打圓場。

素葉沒工夫來應付這位看上去商業戾氣十分重的女人,更沒有像其他醫生似的哄着她、勸着她。而是走到楊玥面前,看了一會兒後問,“她在這兒睡了多久了?”

楊玥媽媽上前,看了一眼時間,“大約半個小時了。”

“叫醒她吧。”素葉說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楊玥媽媽一愣,見素葉已經坐在椅子上了,便只能像個助理似的叫醒自己的女兒。

楊玥睡得很熟,叫了好長時間才叫醒,但她似乎不想醒,躺在那兒,始終閉着眼,但微微波動的眼皮能夠看得出是已經醒了。

“楊玥媽媽,可以了。”素葉打斷了她的行爲,補上了句,“請你跟丁教授一同出去吧。”

楊玥媽媽聽了這話後眉頭一皺,“我必須要在場知道我女兒到底是怎麼了。”

“治療都是一對一的,你在這兒,我沒法兒治療。”

“何醫生和方醫生都是允許我在場的。”楊玥媽媽看來是不想出去。

素葉將身子朝後一靠,淡淡地說,“事實上他們沒有治好你的女兒。”

楊玥媽媽爲此嘴巴動了動,一句話沒說出來。

“而我。”素葉一字一句道,“我有我自己的方法,不要打擾我,OK?”

越來越年輕的孩子有心理問題,毋庸置疑是周遭環境造成的,不像是四五十歲的人,造成心理原因已大部分脫離家庭教育的緣故了。但楊玥只有二十五歲,也就是說剛踏進社會沒幾年,真的出了心理問題,大多數是跟從小的環境有很大關係。

那麼,她的父母就是主要責任。

楊玥的父親,政客,母親,商人,可想而知平時肯定沒時間多去觀察女兒的心思,甚至有可能都沒時間陪女兒。

素葉剛剛看了一眼楊玥。

一身的名牌。

富家女,也會有富家病。

這世上,身體生病對於窮人來說是奢侈的,對於富人來說是輕而易舉解決的,但心理疾病不同,心理疾病是公平的,它纔不會管你是窮人還是富人,該存在一樣存在。

可能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說話,楊玥媽媽的臉色有點不悅,眉頭也皺得緊緊的,丁教授見狀後趕忙上前,低聲勸說,“我看您還是到外面等吧,素醫生雖說性子怪了點,但很有本事的。”

楊玥媽媽不滿地看了一眼素葉,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出了辦公室。

丁教授也出去了,示意她好好做。

素葉無奈。

再學術的一個人,一旦跟利益掛上邊兒,也難免會世俗了起來,例如,丁教授。

只是,令素葉不解的是,她貌似沒離開聯衆多久吧,怎麼丁教授轉變這麼快?他向來是個一心埋頭研究的人,現如今也對着有錢人點頭哈腰了。

等兩人離開了後,素葉看向依舊躺在躺椅上的楊玥,淡淡地說道,“還不打算睜眼嗎?”

楊玥這才睜開雙眼,從躺椅上坐起來,轉頭看向素葉。

素葉也看着她,起身,坐在了躺椅旁邊的椅子上。

楊玥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着素葉。

素葉覺得,楊玥的眼睛裡沒有她媽媽的強勢,一如照片裡的一樣,純淨,毫無雜質,只不過,透過這份純淨,還能看出迷茫。

“你剛剛睡着了嗎?”素葉問。

楊玥不回答。

素葉繼續問,“你平時睡覺的時間長嗎?”

有關這個問題,何明和方倍蕾在治療檔案上都有記錄,她平時睡覺的時間長達十二個小時,也就說,楊玥除了晚上正常睡覺外,在工作中也經常會睡覺,甚至有一次在作專題的過程中也睡着了,嚴重耽誤了工作。而這種嗜睡的現象,現在越來越嚴重,電臺鑑於無法忍受這樣的員工已經將她辭退了,她現在待在家裡,清醒的時間遠比睡覺的時間要少得多。

這些,都是楊玥媽媽替楊玥說的。

楊玥媽媽說,家裡保姆反映,楊玥常常會睡上一整天。

楊玥不是啞巴,她只是面對治療師從不說話。

這也給方倍蕾和何明的治療造成很大的麻煩和不便。

所以,面對素葉的問題,楊玥還是沉默。

素葉沒急,想了想,然後說,“你知道我最擅長什麼嗎?”

不同於其他治療師,素葉換了種方式跟她溝通。

楊玥雖說還是不知聲,但看向素葉的眼神裡有了一點點的好奇。

素葉看出細微的變化來,笑了笑,擡手指了指大腦,“我是專門研究人的夢境的。”

楊玥不解皺眉。

“換句話說,我就是解夢大師。”素葉的笑容清淡迷人,“用一種近乎匪夷所思的迷信手段來解決你的困惑。”

“你怎麼知道我有困惑?”意外的,楊玥竟開口說話了。

聲音很好聽,小小的,柔柔的,像是受了驚的畫眉鳥兒似的。

素葉的笑容擴大。

她知道,一旦這個姑娘開口講話,那麼就意味着從心理上多少接受她一些了。

想了想,道,“那你信不信,我不但知道你有困惑,還能在你完全不用描述自己情況的前提下得知一切事情。”

“你要給我做催眠?”楊玥皺眉。

是個敏感的姑娘,素葉心想着,她看過方倍蕾的標註,楊玥是個十分不配合的病患,這裡的不配合就是指代她始終不肯接受催眠治療。方倍蕾是催眠高手,但在客戶不配合和不信任治療師的情況下,她是無法實施自己的能力,這也是方倍蕾最後束手無策的原因。

素葉悠閒地倚靠椅背上,聳聳肩膀,“不,催眠不是我擅長的,我剛剛跟你說過了,我能透過你的夢境窺視你的內心。”

楊玥半信半疑,“你騙人。”

“哦,那你敢把你的夢告訴我嗎?”素葉挑眉。

楊玥抿了抿嘴,“你不過是障眼法,最後還不是一樣要靠我說的?”

素葉想了想,“那好,你把你的夢境畫下來吧。”

“畫下來?”

“對。”素葉回到辦公桌後,拿出一夾白紙,放了一支筆在上面,敲了敲,“你八歲就學畫畫,拜的全都是國外有頭有臉的名師,所以,把自己的夢境畫下來絕對沒問題,對你來說不是技術上的難題。”

楊玥坐着不動。

“怎麼,你怕了?”素葉激將法。

楊玥突然起身,蹬蹬蹬走到辦公桌前,坐下,盯着她,“你很奇怪啊,治療師不是一向任由病患畫畫嗎?哪還有像你似的規定別人畫什麼的。”

素葉知道,作爲行爲治療領域的權威何明,也用過這種方式,畫畫,是最能彰顯人物性格和內心的一種方式,面對楊玥這種不開口說話的病患,何明必然會採用這種辦法。

當然,何明肯定是要求她隨便畫。

但對於一個對心理治療師有着牴觸、又是二十多歲的大人來說,畫畫這種事完全是可以受她自身意識的控制,不像是小孩子,心不設防。

素葉敢打賭,楊玥畫的東西一定是經過刻意掩飾的,再加上她又有着美術功底,想要矇混過關也是有可能的。

何明不是看不出這些來,這也造成了他最終放棄的行爲。

素葉微微一笑,“那你到底是敢還是不敢呢?”

“那你又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做夢呢?”楊玥反問。

素葉回答了她的疑問,“人在做夢的時候,眼珠會有波動,眼皮也會隨着跳動,我剛纔觀察了一下你,確定你是處於熟睡狀態,而且,做了夢。”

楊玥看了她良久,咬咬脣,然後拿起筆,開始悶頭畫。

素葉耐心地等待着。

楊玥果然是有功底的姑娘,只是用了白描的方式就能畫出夢境,很快地,她交給了素葉。素葉接過來,逐一查看。

第一幅:海邊,有艘船,船上站着一個男人,男人只是個剪影,不過看她畫的筆工,應該是很挺拔削瘦。他朝着岸邊揮手,岸邊,是個女孩兒的背影。

第二幅:草坪,開滿了鮮花,男人與女孩兒相擁,女孩兒長髮飄飄,帶着微卷兒,笑得幸福。

第三幅:銀杏葉鋪地的小徑,穿着風衣的男人與女孩兒告別,女孩兒戀戀不捨。

第四幅:還是海邊,只是岸邊的女孩兒穿得很厚,應該是冬天,她呆呆地站在那兒望着海面,可海面,不再有船的影子。

*****今天六千字,一大早要趕去寺廟祈福,今天是鬼節,妞兒們不要太晚回家,否則會遇上飄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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