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帝姬的煩惱(二)
大啓靈塔, 廣置天宮。
興善寺一片殿宇連綿, 畫拱承雲,丹櫨捧日, 白玉欄杆重疊而上,碧瓦飛甍在參天古樹的掩映下連綿一片。
趙太妃的馬車停在寺前, 兩個淺紅襦裙的宮婢扶她下了車。
太妃年已四十,但保養得相當精緻。瓜子臉上綴著嫵媚的一雙眼,僅眼角有些皺紋,薄脣若有若無地勾起, 年輕時候一定是位妙人。
這位先帝曾經的寵妃一身絳紫,輔以鮮亮的秋葉黃紋飾, 貴氣裡刻意帶了一絲年輕的色彩。她削減了貴重頭飾, 頭上只別了一支素釵,臨下馬車, 似乎想起了什麼,將手上的鏤金護甲也捋下來,順手交給了宮婢。
後面緊跟著又來了一輛馬車,宮女佩雲先跳下車來,伸手去扶車裡的端陽帝姬。
李淞敏生得很像趙太妃,一雙眼睛大而水靈, 但身爲公主之尊,無需討好他人, 她比母親要更自信, 神態裡總是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驕橫。
趙太妃遠遠等著女兒過來, 一見她綵衣華裙,不緊不慢的模樣,眉頭蹙了起來:「佩雲,怎麼給帝姬選衣裳的?」
佩雲嚇了一跳,回頭去睨端陽的神色,帝姬撒著嬌挽住趙太妃的手臂,「母妃,是我選的裙子,今日天氣好,適合出來踏青。」
「淞敏,都說了多少次了,佛祖面前,你姿態要放低些。」她頓了頓,見到端陽精神不濟的慵懶模樣,摸了摸她的眼皮,心疼道,「又做夢了?」
她回過頭去尋覓著,瞥見遠山腳下柳拂衣佇立的身影,面色稍霽,扶著端陽的手,壓低聲音:「母妃已經找到解決辦法。多半是從前咱們心不誠,才讓神明怪罪下來……這回母妃捐了三百斤香油錢,親自磕頭賠罪,你肯定不會再做噩夢了。」
端陽滿臉不贊同,想爭辯什麼,最後還是頹然放棄了。
她順著母親若有若無的視線看去,碧藍的天空之下遠山疊翠,那裡似乎立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他脊背挺拔,衣袖和披散的黑髮隨風搖擺,那身影宛如謫仙。
她還想要好奇地看兩眼,轉眼已經走到了正殿門口,被趙太妃拉著進去,一股濃郁的檀香撲面而來,門在她身後緩緩掩上。趙太妃微微側過臉,半張臉落在陰影中:「都在門口等著。」
宮婢們恭敬地垂袖,分兩列守在門前。
烈日已經西斜,偶有一陣風吹來,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輕輕抖動,發出波濤般的響聲。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柔軟中巋然不動。
樹下細碎的光影灑落在柳拂衣臉上,他用好聽的聲音低聲吟誦:「青青伊澗鬆,移植在蓮宮。」
慕瑤的聲音如玉石撞擊,清冽動聽:「……蘚色前朝雨,秋聲半夜風。」
他聞聲回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
「阿姐什麼時候學了這首詩,我怎麼不知道?」慕聲微眯眼睛,習慣性地打破這種和諧溫馨的畫面。
慕瑤又好氣又好笑地朝前面擡了擡下巴:「現學的。」
慕聲扭過頭去,果見到不遠處的樹木掩映的牆壁上,不知被哪個張揚恣肆的文士,以蒼勁筆觸題了一首詩。
「……」
凌妙妙低笑一聲,被慕聲一記眼刀嚇得縮在了柳拂衣身後,探出個腦袋,見慕聲一張青春鮮活的臉上滿是陰沉,心裡忍不住偷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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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兒,你可有感知到妖氣?」柳拂衣把玩著那小巧玲瓏的九玄收妖塔,露出沉思的神色。
「沒有。」慕瑤有些遲疑,「不過,我想帝姬不會無緣無故被夢魘纏繞。只是現在趙太妃不許我們直接插手,查起來束手束腳,實在爲難。」
柳拂衣勸道:「家醜尚不外揚,何況是皇家秘辛。」
慕聲眺望著層疊闌干上巍峨的皇家寺院,錯落的朱漆柱外站著兩排訓練有素的錦衣宮婢。
他忽然冷笑一聲:「馬上,她便不得不求著我們接受這皇家秘辛了。」
「信女趙沁茹,帶著女兒李淞敏來了……」紫色裙襬拖在地上,趙太妃合攏的手掌微有顫抖。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既說我誕下個神女,應該福澤不盡纔對,爲何……爲何反降困厄?」
蓮花寶座之上,一座巨大的金身接引佛像,以某個輕微的角度向下傾斜,和藹地微笑著俯視芸芸衆生。跪在大殿中的端陽不敢擡頭,只覺得那栩栩如生的神像彷彿一團金光四射的雲,壓在她頭頂。
她惶惶不安,一旁的趙太妃卻閉著眼跪伏在那裡,口中唸唸有詞:
「信女已按指令,將全部身家盡數上供,求佛祖保佑我兒身體康健,不再被噩夢纏繞……早年的因果,應在我身上便是,那些惡毒之人……」她腦中轟然閃過許多畫面,緊閉的雙眼猛地掙開,閃出一抹決絕的光,「統統入地獄,不得超生!」
許完了願,彷彿了卻了一樁心事。她長舒一口氣站起來,在案前淨了手,點燃六支香插入香爐中。隨即再次跪倒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向下至嘴邊停頓,再向下至心口,攤開雙掌,掌心向上,上身虔誠地拜倒。
煙霧繚繞著,斜升入空中。
「敏敏,你快拜一拜。」她急促地喚著端陽,扯著不情願的少女跪在了蒲團上。
檀香氣息濃郁,恍惚間耳邊傳來一聲輕喚:「神女……」
一陣風彷彿若有若無的手,拂過端陽的脊柱。
剎那間頭皮一陣發麻,她幾乎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即跳了起來:「母妃!你有沒有聽到,你有沒有聽到……」
耳邊卻傳來越來越多的聲音,「神女……」「神女,快隨我們來……」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狂喜的,焦急的……
一聲疊一聲,被狂風攪散,空氣被旋轉的氣流切割得破碎了,那些聲音語不成句,慢慢變做了風的嗚咽。
眼前的光線慢慢暗下去,延伸出一條長而黑暗的甬道,兩旁微有亮光,分列擺放著色彩斑斕、神態各異的菩薩像。
爲顯皇家氣派,佛像用足金,觀音像用白玉,純粹而威嚴,高不可攀。可眼前這些菩薩像,充滿了青綠、靛藍、硃紅、藤黃等顏色,猶如民間城隍廟裡泥塑彩塗的神像,豔麗而詭異。
端陽難以置信地望著,臉上漸漸漲紅,幾欲滴血。
那些佛像栩栩如生,連衣帶的褶皺都活靈活現,更不要說面上神態:
男男女女們衣衫半褪,足上、頭上、腕上帶著層層疊疊的金飾,三兩個擠在一起,將私密之處毫不避諱地展露出來,以各種令人咋舌的扭曲姿勢,行魚水之歡。明明應該是冷冷清清的佛像,卻比紅塵男女還要瘋狂恣意……
端陽耳邊的音浪衝擊著她的耳膜,「神女,吾等候您多時了。」
她的臉色由紅轉青,牙齒咯咯吱吱地上下碰撞,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噩夢,那個噩夢成真了。
呼吸間幾乎要從肺部牽扯出棉絮,恐懼像看不見的手攫住了她,她像一個瞎子在冰天雪地崩潰地逃竄,顫抖著大喊:「我不去……別叫我!別叫我!」
「敏敏?敏敏!」趙太妃看見端陽忽然發瘋似的大叫起來,朝著空氣拍打,急忙去拉,卻被猛地推開。
端陽臉色鐵青,撲過去用力地拍打著緊閉的殿門。淒厲地喊了幾聲,動作突然減緩了,黑色的血液順著耳孔流出,在雪白修長的脖頸上拉出一條豎長的線。
趙太妃的腦袋轟地一下,發出了顫抖破碎的尖叫:「我的兒啊——來人,快來人!」
耳邊響起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帶著十足的譏笑和諷刺,像一陣刺骨冷風灌入她的耳朵:「信女趙沁茹,你是不是拜錯地方了?」
趙太妃因焦急而漲紅的面孔瞬間變得煞白。她倒退了兩步,轉頭茫然四顧。
「別叫我……」帝姬淒厲的叫喊聲越來越弱,向後退去。身子軟軟倒下去的一瞬間,看見大門由外向內推開,隨即所有恐怖的聲音戛然而止,耳中只剩下樹上的蟬鳴。
清風帶著赤紅的晚霞涌入,漫天絢麗的華彩,都在那一人身後。
柳拂衣穩穩接住了帝姬的身子,目光冷淡地掃過了陰暗的大殿,落在了呆若木雞的趙太妃臉上。
「娘娘。」他不動聲色地提醒,刻意擡高了聲音,「帝姬中暑昏厥,需要叫太醫嗎?」
柳拂衣的脊背挺得筆直,保持著十足的警惕,衣袖裡揣著九玄捉妖塔。但凡有一絲妖氣,這寶物一定會跳出來,照得作祟之物無可遁形。
可惜沒有,帶著熱浪的晚風捲過他的髮梢,寺外天際的晚霞與蓮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莊肅穆,華美異常。
見到佛像真身,外面的宮婢不敢逼視,齊刷刷地跪伏在門口,透過她們光亮的髮髻,遠處拉馬車的良駒百無聊賴地掃動尾巴,四面寂靜得只剩風聲。
柳拂衣懷抱帝姬,衣袂擺動。
「對……」趙太妃紊亂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手指將帕子扭得變了形,她伸出顫抖的手理了理髮梢,找回了一些體面:「帝姬中暑昏厥——來人,回宮。」
趙太妃慢慢靠近了柳拂衣和其身旁神情嚴肅的慕瑤,似乎仍然心有慼慼,聲音都蔫了下去:「佛寺裡確有古怪……拜託諸位了。」
「太妃娘娘……」慕瑤清清明明的眼睛盯著她,那雙琉璃眼瞳中,容不得一絲隱匿的醜惡,「寺裡並無妖氣。」
趙太妃猛地一凜:「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懶洋洋的聲音自衆人身後響起。
慕聲雪白的臉半隱在陰影之中,唯獨一雙黑潤潤的眸子,似乎倒映著滿池星光,是陰暗中石破天驚的兩抹亮。
趙太妃望見他的臉,眼中閃過一抹驚色,嘴角不自知地痙攣了一下。
慕聲手裡捏著燒了半截的六枝香篆,從黑暗中走出,嫌棄地伸到了衆人眼前:「小小几根迷幻香,便把你們都唬住了?」
他沒有在意趙太妃的神情,而是低頭掀起香案上的桌布:「妙妙,快點。」
香案後爬出手裡捧著兩大把香的凌妙妙:
「沒來得及燒的香都在這裡了,回去查一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