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回鄉記(完)
「誰啊?」凌妙妙睨著軸上那個血紅色的月牙, 奇怪地問。
「慕家出事之前,我娘曾經來過無方鎮。」
慕瑤垂下眼眸,「她是來找怨女的。倘若怨女脫困後沒有回到這裡, 那就說明, 她可能還在我們身邊。」
慕瑤懷裡抱著熟睡的二寶,聲音放得極輕,幾乎聽不出什麼其他的情緒:「那時孃的身體已經很差,自感時日無多,她便以自身壽數爲代價求了斷月剪, 以防怨女再將阿聲當做復仇的傀儡。」
「她在無方鎮遞了兩封信, 一封給我爹交代事宜,另一封給白家備份。給白家的那一封沒能寄出去, 爲我和拂衣所得。」
柳拂衣補了一句:「其實,給慕家主的那一封信,也沒能遞到他手上。」
當時,慕懷江已經爲怨女所惑, 白瑾身在局中,難以窺見全貌。
怨女這盤棋下得極耐心, 在白怡蓉的殼子裡, 神不知鬼不覺地教了慕聲反寫符, 溫水煮青蛙似的,還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 便驟然發難。慕聲首次借夜月之力實踐邪術, 威力完全失控, 致使慕家傾覆,不知道是不是白瑾祭命的另類實現。
怨女利用完慕聲以後,本想將他殺死,拿回屬於自己的力量,未料魅女最後一搏,保下了慕聲和慕瑤性命。
「所幸斷月剪兜兜轉轉到了今天,終於還是派上了用場。」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目光又落在遠處的慕聲身上,「給他剪了吧。」
妙妙深吸一口氣,握著剪刀,像是農場做廣告似的,在空中哢嚓哢嚓地比劃,躍躍欲試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嘞。」
*
早春民湯,多的是三兩出遊的人,女眷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隔著飄蕩而起的輕紗簾子不住地傳入耳中。
溫泉坊最裡一間,照舊是郡守女的單間,在廊裡攜手而行的人,見了挽起頭髮的淩氏踩著地毯來了,都不禁在背後盯著看。
噫,郡守千金生得真是靈。緋色上襦的花紋彷彿桃花綻開一片片,銀線順著絲帛根根埋進去,若隱若現地閃著光,鎖骨下面,抹胸繡著的兩簇早櫻相對盛開,繞出祥雲樣的藤蔓,一直埋進裙頭,裙子卻是奶白色,褶子壓得平整極了,如雲如霧的輕盈。
她邁過去了,飛過來的繫帶頭上還繡著一朵小小櫻花呢。
聽說淩氏已經嫁了人,怎麼還這樣的像個少女。
幾個人驚奇地笑著,望著她身後看。
她身後還綴著一個黑衣服的人,緞子似的黑髮一點毛糙也沒有,一直散到腳踝,引人羨慕。
哦,她又帶著那個人來了。
他低著眸,只看得到被頭髮掩著的半張臉,一點翹起的睫毛,倒是個很俊俏的側臉。
——丫鬟,還是夥伴?
江南女兒家羞怯,調笑的沒有,搭訕的找不到,只是瞪著一雙雙鹿子眼,安靜地偷看。
凌妙妙走著走著,聽見四周的噪音突然變低了,再扭頭一瞧,廊上女眷都伸著脖子好奇盯著慕聲看,而慕聲毫無察覺,只是發覺她停下,擡起眼,睜著一雙無辜的眼望著她。
她頓了頓,越過他,警告地環視一週諸位姑娘,伸手一把將他拖進了裡間。
這湯是妙妙的私浴,到了自己的地盤,便見不到其他陌生人了。幾個守在那裡的丫鬟涌上來,熟練地給凌妙妙寬衣解帶,準備方巾。
大家都知道,後面那位爺是動不得的,是以慕聲身邊方圓幾米都沒有人,有些孤獨地坐在一邊。
在遇到主角團之前,此處民湯對凌虞來說形同虛設,因爲她性子孤僻自卑,彷彿當著衆人的面來洗澡是什麼臊人事,寧願窩在家裡的小浴桶裡。凌妙妙來了之後,這處溫泉才真正派上用場。原因無他,光看姑爺這頭超凡脫俗的長髮,小浴桶是裝不下這尊大佛的,凌妙妙試過一次,搞得半間屋子都像是發了大水,她自己也溼得像落湯雞,狼狽至極。
知道這裡還有個自己的專屬池子以後,妙妙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口湯池足有半間屋子那麼大,水汽嫋嫋,四周帳幔飛揚,香風穿堂而過。獸首噴出溫熱的水流,落在池中嘩嘩作響,攪動得漂浮的花瓣四散退開。
妙妙艱難地蹲在池邊,懷裡抱著一盒皁角,正在專心塗抹。
慕聲的長髮散在池中,仰著頭,專注地仰視她的臉,睫毛上掛著水珠,漆黑的眸中似也沾染上了溼漉漉的水汽。
真到了池邊,丫鬟也都退出去,拉上了簾子。殿頂極高,偌大的空間只有他們二人。凌妙妙輕易不敢說話,在這地方,說話會有迴音。
直到憋不住了,她才忍不住開口:「你轉一下。」
慕聲歪頭看她,似乎沒有聽懂。
凌妙妙呼了一口氣,周圍的空氣熱得她出了一後背的汗,沾溼的地方卻被風吹得冷嗖嗖的,實在稱不上舒服。
她將呈著皁角的盒子遞給他:「你自己洗?」
「……」他的睫毛眨動一下,伸手一接,將盒子接住,順手放在一旁。
「那你……」
凌妙妙的話剛起了個頭,他便猝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拽,妙妙瞬間失去平衡,驚叫一聲,直接被他拽進了水裡。
巨大的水花泛起,更多的霧氣蒸騰而出,帶著花香的溫水撲面而來,她慌亂之下嗆了一口水,感覺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託了起來,下一秒,她立即手腳並用地探到了池底,坐了起來。
凌妙妙的臉通紅,打溼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睫毛上掛滿水珠,怒氣衝衝地瞪著始作俑者。
慕聲望她半晌,低下眼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留戀地蹭了蹭,然後擡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這才非常舒適地嘆了口氣,竟然慢吞吞地靠在了池壁邊,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剛纔總覺得少點什麼,現在就舒服了。
「你還有臉嘆氣?」凌妙妙氣急敗壞,揪著他的衣服掙扎起來,伸手去摸放在池邊的皁角盒子。
慕聲的坐姿極其放鬆,睫毛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可是扣在凌妙妙腰上的手卻極用力,她就像是被捕鼠夾夾住似的,奮力伸出的指尖離那盒子就差幾釐米距離,始終夠不到。
妙妙收回手,心裡懷疑這人是故意的。
「子期?」她清亮亮的聲音迴盪在池面上,水汽在眼前氤氳飄蕩。
慕聲睜開眼睛,無意識地舔了舔嘴脣,妙妙緊緊貼著他,說話時他的胸膛都在顫,他又朝聲源吻過去。
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將他的脣抵住:「你還洗不洗了?」
慕聲頓了頓,搖頭。
「那我們出去吧。」在熱騰騰的池子裡待久了,人有些暈,彷彿喝了酒一樣,她劃拉兩下水,水面上泛起層層水花。
慕聲望著她眼裡的幾分醉意,又搖頭。
「那你想幹嘛?」凌妙妙氣笑了,在水裡用力一撈,一股水花直直潑到他臉上。
慕聲閉眼一閃,水順著他的下頜往下滴,他鬆了她的腰。
凌妙妙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雙手認真地掬起一捧水,極緩慢地從她肩頭澆下去,打溼了她浴衣前襟繡的幾朵早櫻,那水流柔得跟播撒幼苗沒什麼區別。
凌妙妙:「……」
「你澆花吶?」女孩低頭瞅著自己的胸口,吃吃地笑。
「嗯。」
「嗯?」妙妙悚然一驚,剛詫異地站起來,便被人按回水裡,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她,他脣中銜了一片水中的花瓣,飽滿的,深紅色,全揉碎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
「真可惜。」
梳子順著他的打溼的長髮梳下去,幾乎遇不到什麼阻礙,連發油都省了。
小小的隔間裡簾子拉著,陽光只透過厚重的綢布透進來一點,被濾成了泛黃的顏色。
「可惜什麼?」少年的聲音有些啞。
慕聲的神情相當放鬆。凌妙妙給他梳頭的時候,他的表情就像是被順了毛的貓,一點懶洋洋的柔和光投射在他臉上,如同畫家的手將最溫柔的顏色暈染開來。
「我本來想看看你蛻變的過程。」凌妙妙看了一眼鏡子裡的人,抿了抿嘴,非常遺憾地嘆氣。
看看你從二傻子變成人是什麼模樣。
慕聲擡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背,握得極用力。
「你不放開我怎麼梳?」凌妙妙直笑,靈巧地將梳子換了左手,歪歪扭扭地梳下去,活像是一隻小蛇抖著身子向下爬,語氣很得意,「可惜我有兩隻手。」
慕聲漆黑的眼底含了一點罕見的笑意,眼角的緋紅色彩,似乎被遮擋不住的陽光濾去不見,唯見翹起的眼尾著深一筆。
多少年以前,紅羅帳子也外有一雙手,梳理他的頭髮,女人眼裡是愁緒,淚光瑩然,模糊成一片,坐在椅子前、晃盪著兩條腿的小笙兒,就這麼一晃眼變成了他。
眼前的女孩臉上帶著動人的朝氣。
終究,留不住的也讓他留住了一點什麼,江水般的歲月,在一往無前的奔涌中停住了一瞬,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從無窮黑夜中帶了出來。
凌妙妙將冰涼的斷月剪抵在他背上,比劃比劃:「剪啦?」
「嗯。」他毫不留戀地應。
他是石隙斜生的小芽,只一縷光,便絕處逢生。
地上的髮絲盤繞著,越積越多。凌妙妙使剪子磨得虎口都痛了,才發現他的頭髮這樣多。
她長吁一口氣:「這麼多的仇恨,從今天起就都沒有了。」
凌妙妙的手指偶爾擦過他的脖頸,將他的髮絲從耳朵上面攏起來,攏得很不熟練,總是間或掉下來一些。
她手忙腳亂地撈著,撈上東邊,掉下去西邊,好半天才攏成了一股,高高拎了起來,手心都出了一層薄汗。
耳朵和脖頸露出來,鏡子裡的人顯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面目,乾脆俐落的青春魅力。
「就這樣別動,我來。」
慕聲突然出聲,按了按她的手,從盒子裡取出了那一根髮帶,將手伸到背後,微微低下頭,熟練地紮緊了髮帶,眼尾妖嬈的血色隨之暗淡而逝,眸光卻漸漸亮了起來。
這一次,是他心甘情願,求之不得。
凌妙妙早跳著跨過滿地頭髮絲,左右拉開簾子,早春的陽光剎那間滑過她的臉,將她的瞳孔映照得縮了起來。
亮光驀地涌進室內,頃刻間便佔領了整個隔間。
凌妙妙扭過身子,逆著光站著,陽光在她栗色的髮絲外鑲了一層金光閃耀的邊,整個人似乎化成暖融融的一團。
「亮不亮?」
東風吹動她的衣袂,池子裡的香氣隱隱飄來,妝臺上斜插的梨花掉了一瓣,細小的花瓣輕靈地飛出窗外去。
少年仰頭看著她,黑潤的眸子如平靜的湖面,頭頂的髮帶猶如伏趴的白蝴蝶,緊跟著伸展骨骼,張開翅膀。
嗯,從此以後,便都是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