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洛的感冒終於好了起來,只是還有點兒怕風,加上剛剛下了一場雪,外面正冷,他就在家裡面裹得厚厚的,找了些書來看,順便考慮一下建廠的事情。
關於興建元明粉工廠的事情,此時已經初步定了下來,但是各方面的籌備工作還需要他操心,畢竟喻梓嵐雖然有技術,卻不可能爲這些細節分憂。
陳明洛並沒有對此抱怨,畢竟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工廠,員工們對於自己才更有認同感,在企業的管理人選方面,陳明洛打算還是從明宇公司裡面選拔幾個,然後從社會上招攬幾個,暫時也就夠用了。
他可以相信,只要自己這個元明粉加工廠的大旗一豎起來,定康縣原先的那些元明粉廠職工們,肯定會趨之若鶩地趕過來要求報名的,畢竟作爲一批對於這個行業比較熟悉的產業工人,他們更希望能夠從事自己有歸屬感的行業。
相對於去那些完全不瞭解的行業打工,遠不如在家鄉繼續從事原來的行業更讓人心安。
尤其是,大家都清楚這個元明粉行業裡面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兒,只要不是老闆太操蛋,給工人們發工資的錢還是綽綽有餘的。
事實上原先的定康縣元明粉廠之所以會倒臺,這其中的原因也是複雜的,並非一句經營不善就能夠解決掉。
初八的時候,陳明洛跟喻梓嵐在陳通達的帶領下,跟五六個市政府辦公廳的職員一道兒去了定康縣,陳通達是作爲市政府方面的領導去考察沙關縣下崗工人安置問題的,而陳明洛和喻梓嵐則是考察投資環境,看一看是要在哪個位置上建廠的。
衆人到了定康縣之後,直接下榻定康縣政府的招待所。
縣長和縣委書記都不在家,去了市裡面開會,但是臨走之前已經安排好了,指示副縣長鬍斌專門負責接待工作。
胡斌對此事也是高度關注,畢竟一方面陳通達是正處,自己只是副處,另一方面陳通達是市政府秘書長,跟底下打交道的時候比較多,需要好好招呼,還有另外一點,那就是這次同來的雖然是兩位小朋友,可是人家卻是地地道道的投資商啊!
定康縣元明粉廠的事情,胡斌雖然不是直接領導,卻也清楚這裡面的事情,尤其是目前還有好幾百下崗工人沒有着落,能夠引進新的投資商就顯得至關重要的。
對於一個縣級政府而言,一次性解決數百人的下崗安置工作,那是相當了不得的,由不得他小心應對。
因此胡斌這一次安排的非常妥帖,從住宿到招待方面,都是調用了最得力的人手。
只是有一點他始終感到有些不明白,爲什麼投資人是陳明洛的兒子和喻遠帆的女兒,而陳通達還能夠安之若素地過來進行調研,也不知道避諱?
實際上在國內的很多地方,領導子女經商現象已經很普遍了,畢竟這些年來雖然也在限制,可是限制並沒有什麼得力的措施,這個界定也很難,所以限制就名存實亡,但是大家做事總是要避諱一下的。
比如說你領導在定康做官,可以讓子女到沙關去經商嘛,大家利益互換一下就可以了,既不會授人以柄,也可以促進橫向交流,何樂而不爲?
像這樣老子兒子一塊兒就過來的,所辦的事情之間還是有連帶關係的,就讓胡斌有些摸不着頭腦的感覺,不知道他們葫蘆裡面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陳通達也沒有多說,只是聽取定康縣關於元明粉廠情況的彙報,順便接見了一些下崗工人代表,而陳明洛和喻梓嵐則是去了實地查看大野鹽湖的情況,然後又去了元明粉廠舊址,瞭解有關生產的情況。
兩套人馬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到了晚上。
陳通達表示不需要驚動太多人,因此胡斌就在招待所裡面設宴陪飯,總共也就是十幾個人坐了兩桌兒。
吃完飯之後,陳通達和陳明洛父子倆就開始討論今天的所見所聞,商量一個對策。
其實這一次過來,兩個人之間所要做的事情,從目的上看都是一致的。
陳通達是要解決下崗工人問題,陳明洛是要建廠,兩人剛好可以互補,區別就是陳通達希望陳明洛可以把原廠接收了,而陳明洛認爲必須另起爐竈,否則不利於管理,也不利於日後的產權關係明晰問題。
“我不希望把企業搞起來之後,突然有人跑過來跟我講,這是以前的國企老底子,應該收歸國有。”陳明洛對父親說道。
“你有些多慮了,不過既然你有這方面的考慮,我也尊重你的意見,另外選址建設吧。”陳通達雖然是老子,可是也不能影響兒子的決定,尤其是這裡面還有別人蔘股。
陳明洛考察了當地環境之後,就在原來的舊廠地址旁邊兒劃了一塊兒地皮,決定在那邊兒建設新廠,具體投資大概在五百萬到六百萬之間。
定康縣這邊兒,他們已經通過縣政府放出風聲來,表示明宇集團要在這邊兒招工,建設一家大型的元明粉生產企業,希望有興趣的人前來報名登記,有經驗的工人優先云云,其實就是鼓勵元明粉廠的下崗工人們過來參加招工。
最誘人的條件,就是一旦成功簽訂用工合同之後,明宇集團這邊兒先發三個月的生活費,這個纔是關鍵。
消息放出來之後,頓時就讓定康縣元明粉廠的下崗工人們沸騰了。
這是天大的好事兒啊!只要是有點兒能力有點兒技術,對原先的工序比較瞭解的工人們,都覺得這是好日子到了,畢竟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專業人員,現在大家最關心的,就是企業的待遇問題。
如果新廠的待遇不錯,那也省得跑出去打工了,畢竟背井離鄉並不是什麼好事兒。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鄉土觀念還是比較濃重的。
不到兩天的時間裡,報名人數就超過了五百人,這已經大大超出了陳明洛的預期。
絕大多數人,還是原先的那些下崗工人,按照三個月的生活費來計算,這就需要陳明洛一次性支出五十萬元來給付,真不是一件小事兒。
定康縣的這些幹部們,都覺得明宇公司這麼宣傳,未必就是真打算付錢,畢竟活兒還沒有幹呢,怎麼可能直接就出錢,而且一出就是三個月的?
要知道原先這邊兒的工資,也不過就是一個月三百元左右啊。
他們看不清楚明宇公司的底牌,陳通達和陳明洛父子卻在談論定康縣的問題。
“工業的改革初期,國有企業工人是得到可觀的物質利益的。但從八十年代末開始,國有企業工人開始品嚐到從中央計劃經濟向市場機制的艱難轉型所帶來種種苦果,定康縣下崗工人羣體性事件,不過只是其中一件很普通的事情。”陳通達對兒子說道。
經過一段兒時間的調查研究之後,陳通達對於這邊兒的情況已經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
對國有企業的工人來說,在改革中所遇到的各種苦果中,最難忍受的就是鐵飯碗的喪失。
這個過程開始於一九八七年的勞動優化組合,本來這一改革的目的,是要減少國有企業中的多餘人員,它給了國有企業經理解僱富餘職工的權力,結果是大批的國有企業工人被迫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這在新中國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根據官方的統計資料,在全國範圍內,八八年以前已經有三十多萬國有企業工人離開了國有企業。工人對失去工作保障以及不斷上漲的通貨膨脹的不滿,是工人支持次年的學生活動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與今天下崗工人生活水平的急劇下降相比,當初那些改革措施對國有企業工人的影響並不是那麼嚴重。
一方面,當時富餘人員的數量相對有限,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當時的政府還有能力推行一種叫作內部消化的政策,它允許國有企業保留下崗職工,而且允許國有企業通過舉辦飯館、商店等措施爲下崗職工安排工作。
只是在九二年以後,改革步伐明顯加快。
爲了適應市場競爭的要求,國有企業重組的壓力越來越大,政府把大量裁減富餘人員看成了提高國有企業效率的一項重要措施。
“去年開始,終身僱傭的就業制度被廢除了,下崗工人的數量開始猛增,到去年底,已經有近千萬國企職工失去工作。爲了緩解工人的不滿情緒,政府規定國有企業要繼續爲下崗工人提供一定的生活補貼,保證他們能夠生存下去。國家還要求各地搞再就業工程,建立失業保險基金。”陳通達對兒子說道,“儘管這些措施給下崗工人提供了一些幫助,但是,許多下崗工人仍然面臨生活水平急劇下降、入不敷出的生存危機,因爲他們的生活補貼與他們過去的工資相比少得可憐。”
“不過最近情況又有了變化,因爲越來越多的國有企業無法繼續爲工人提供最低的生活補貼,它們的理由是企業將要破產,或者說爲了適應市場競爭需要減少類似的開支。”陳通達說,“總工會統計的數字表明,過去兩三年中無力支付工資和養老金的國有企業數量急劇上升。去年,拖欠工人工資的國有企業數量達到一萬多家,涉及工人兩百萬人,退休職工將近十八萬人,到今年,這個數字可能會翻番還擋不住。所以,形勢非常嚴峻。儘管明陽市的情況略好一些,可是下崗職工的絕對數量已經超過了一萬人,現在能解決一部分就解決一部分,否則這方面的壓力會越來越大。”
陳通達說這番話,也是有感而發。
這兩天他在定康縣調研,發現在被拖欠工資和養老金的工人家庭中,一貧如洗的已經佔相當大的比例。而且官方的資料也承認,許多下崗職工家庭已處於赤貧狀態,而且是家徒四壁。原來定康縣元明粉廠的一位工人就聲淚俱下地對他說,他家吃了這一頓,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頓。
許多下崗工人和他們的家庭成員已經不再擁有醫療保險,因而也無力支付醫療費用,爲了省錢,大多數的下崗工人得了小病不到醫院治療,而是自己買點便宜藥打發過去。
陳通達在調查過程中曾經問一個下崗工人,如果得了重病怎麼辦?她的回答也很乾脆,她說自己會選擇安樂死,那樣對自己對家人都是比較好的選擇。
“當時我聽了之後,心裡面很難過——”陳通達跟兒子說道,“如果我們一家子,也是處在這個位置上的話,我能夠做些什麼呢?四十多歲的人了,想要從頭再來的話,需要多大的勇氣?重新面對人才市場的選擇,重新確定自己後半生的奮鬥方向,重新爲了養家餬口而出去打拼,或者有些人會在這場變革中浴火重生,走向成功,但是大多數人一定會失敗的,這也是歷史的必然。要知道,不管在什麼時候,成功的人永遠只是絕對少數。那麼,失敗的人該怎麼辦呢?”
失敗的人該怎麼辦呢?
陳明洛聽到父親說這樣的話,一時之間也不再好說什麼了。
失敗的人,自然是就是被社會給淘汰了,或者自生自滅,或者淪爲不良分子,或者成爲其他——總而言之大家的生活是多樣化的,但是結果只有一個。
一個人出生後都要吃飯來以維護生命,都要爲了吃飯生存而奮鬥終身。
舊社會生活沒有保障,今天不知明天,所以黨領導人民鬧革命,出發點就是將來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所以工農羣衆踊躍參加,取得全國性的勝利。
也正因爲如此,解放後工農羣衆都有一個概念,大家只要聽話,就有鐵飯碗。
改革開放以來,因爲減員增效的名義,使很多工人失去了穩定的工作崗位,打破了鐵飯碗,但是到現在來看,這事兒其實還是有點兒走進誤區了。
畢竟,那些號召打破鐵飯碗的人,自己手裡面捧着的都是鐵飯碗,甚至是金飯碗。
這就是很滑稽的一幕了,不能不讓人感到有些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思。
“據說,前些年日本的勞資關係很好,老闆爲了感恩生產工人勞動使他致富,所以一般不隨便解僱工人,工人感恩爲老闆認真勞動。因此勞資雙方,倒是貫徹了鐵飯碗的精神,彼此友好相處,各安其心,各得其利。”陳明洛想起什麼來,就對陳通達說道,“現在看起來,國企未必就好,私企未必就不好,誰能讓工人們吃上飯,而且不用擔心有其他的負擔,纔算是成功的企業。”
“所以,你的意見就是跟當前很多經濟學家的觀點是一致的,大力發展私營企業?”陳通達問道。
陳明洛點點頭道,“事實上我們已經錯了很多,資本主義未必就是萬惡的,以前效仿的對象也早已倒臺,成爲歷史,有些事情再堅持就沒有意思了。當今世界,只有發展了纔是硬道理,你不讓人吃飽飯,大家就是要鬧的。”
陳通達點頭,表示贊同,不過對於陳明洛話裡面的其他意思,就選擇自動忽視了。
他很明白現在的情況,自從推行減員增效後,全國幾百萬工人下崗,有能力的可能已經找到更好的工作,也可能個別的已經成爲千萬、億萬富翁了。但還有一部分工人就業無着,流落在社會上。
最近看到聽到的幾件事,讓他深感心碎。
一個是明陽新聞不久前播出的一個鏡頭,一名三十多歲的無業青年,家有父、母,全家三人,因發生了爭執,精神失常,跳樓自殺,急送醫院救治無效。
另一個是在他公共汽車上遇到的事情,一個身穿整潔時尚的運動裝的青年,伸手在向行人討乞,這樣的青年可能不甘做偷、搶、騙的非法勾當,情願丟失顏面在馬路上行乞。
以上的兩個悲劇,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嚴重的社會問題,如果能夠給他們一個工作機會,他們總還能發揮一點積極的作用吧?這些實際存在的問題如果不解決掉,市容形象再好,官員的功績再多,也補償不上。
說到底,爲啥公務員、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仍然捧着鐵飯碗,爲啥大學生就業選擇都把能錄取爲公務員作爲最好歸宿?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
不過,陳通達對於兒子還是有一個疑問的,“你的賬上還有錢嗎?不是都投到高速公路上去了嗎?”
陳明洛回答道,“高速公路確實佔用了大量的資金,不過我還是有其他方面的收入呀,五百萬雖然不算少,但是對於我而言,還真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這麼說自然是有底氣的,畢竟明宇公司跟樂通公司之間存在合作關係,這一次廣告做得好,樂通公司的業務量大增,生意好得不得了,利潤也以百分之一千的數額遞增,分給明宇公司的那部分分紅可就是非常豐厚了。
依靠這個收入,拿出五六百萬建設元明粉廠,還是綽綽有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