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樹之外的幾萬裡,李自成的千軍萬馬逼境而來,刀戈壓刀戈,殷紅越殷紅,死亡又死亡。死亡的人身體裡流的不是血液,是對故土濃烈的愛意,飛蛾愛火,如爲國殉情,所以我後來好像能明白他們爲何而戰鬥,爲何而送死,爲何而死亡。我越來越理解,崇禎他爲何心若刀割,也要痛哭着一刀刺向最愛的女兒,那他口中發出的聲音,似已經死了般。
人何苦自己折磨自己。海棠不懂,風也不懂。
可有人偏要,以生命造就王國,以血淚與痛苦澆灌出那一株最後的海棠。
“哦?既然幫忙找貓,就請他前來見我一見,如何?”崇禎看着小女兒,輕輕揉了揉她腦袋,道。
“好,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小女孩揚起天真童稚的臉,臉上還是很懵懂鮮活的樣子,一雙小鹿一般清澈純淨的眸子很是可愛。
“來了。”但丁淡淡地道,話如風般漠然飄了進來。
滿院春光溫暖,冬去又春來,兩個人影站在那嘰嘰喳喳交談着,小女孩甜甜糯糯的笑容逐漸融化了他淡漠冰冷的心。
我凝視着但丁滿懷希望的眼神,亮如夜色裡的星辰。
我也望着這雙眼眸一日日黯然下去。
一夜春風過,臘月的花早謝了。
他看着姑娘,眉眼帶笑。
小姑娘拉着他的衣袖:“大哥哥,不要走。”
“好,我晚點走。”但丁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當夜,火光淒厲地照亮黑夜,是誰在大雨中痛苦嗚咽。海棠凋零,染上溫熱的血。
鮮血流過漫無邊際的原野,埋下的骨肉,早就被奔過的馬蹄無情碾碎。
城破時火光四起,天邊染上了深紅色的血液。
崇禎踉踉蹌蹌地衝進皇宮,拿起酒就往嘴裡灌。
喝了酒不是應該醉倒嗎?爲什麼,爲什麼還清醒着。
清醒的人最痛苦。
凝視着女兒,她笑若曇花,他知道她馬上就要凋零。
血色的風刺痛了心。
他絕望地苦笑着拔劍刺向妻子與女兒,血花四濺,那般殷紅,那般豔麗,那般淒厲。
他摸向他們的身體,死去的已經冰冷。
她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拿衣袖拭去止不住的眼淚。
女兒曾笑靨如花,生如夏花,可愛鮮活。
可如今卻成了冷冰冰的,不再會笑會動的屍體!
刻骨銘心的痛是何種通,崇禎說不出來,只是感覺胸口快窒息了,生不如死。
“你是皇家的女兒,你只有國破生死!”
“爲什麼,爲什麼你是我的女兒,爲什麼你非死不可?”
“朕也沒有選擇,朕對不起天下,以死謝罪。”
“朕與女兒苦,只不過一死罷了,只是苦我民爾,苦我民爾啊。”
夜色下,那些曾經,那些生與死,都消散在風中。
多年以後,都寫入史書,無人在意,無人刻骨銘心地記得。
只成了沒有感情的白紙黑字。
崇禎苦苦地長笑:“你作爲遠方而來的人,願意陪我最後一程嗎?”
但丁點了點頭,默默陪着他。
他看着崇禎喝着酒,一步一步走到景山海棠樹下,劍上的血滴了一路,一路一條鮮豔的紅點點,就像斑點一樣。
王承恩也跟着他的皇上,走到了海棠樹下。
遙望着遠處血光衝破天,崇禎寫下遺書,對但丁說:“謝謝,你快走吧,這裡會大亂很久,快回你的家鄉。”
不能連累一個旅者。
他們先後吊死在海棠樹下,血液滲透進了海棠樹的泥土裡,染紅了海棠花瓣,海棠花瓣變得更豔麗了。
不久,海棠花又開,開得鮮活而熱烈。
花依舊,人不在。
在那淡藍海面上,編織着誰的夢想與希望,以及飄搖着哪個流浪的旅人。
海棠也不知道答案。
我原本是棵海棠,他原本是個旅人,這原本也只是個歷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