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又是一年初春,平安京的櫻花開了一樹又一樹。
青天細雨中粉色迤邐,飛檐樓宇下四角燈籠隨風搖曳，雨水攜了那落櫻飄過亭子，一位男子立於亭中，手執一把黑骨扇,一襲白狩衣，眉山目水間淡然自若，一張英俊的臉蛋透過雨意花影,清美之姿,公子如玉。
但看周圍侍從跟隨的架勢，以及那身質地高貴的褻衣，便知是位貴族公子。亭子內其餘幾位躲雨的平民百姓全都不敢靠近,因侍從們恐怖的神情上全寫着——貧賤退散。
這位正是朝中權臣左大臣之子，赤司徵十郎公子，文武雙全，又生得英俊，是名滿京城的貴公子，而今尚未娶妻。整個京都的媒人擠破頭跑斷腿，都想將誰誰家的小姐介紹給這位公子，今天是大納言家的玲子小姐，明天又是治部少輔家的藤美小姐，但至今未見赤司公子與哪家小姐定親。
今日出門本是赴約參加九條夫人的賞花宴請，雖道是賞花，其實是那位夫人託了誰家的囑咐，幫忙撮合姻緣罷了。未料途中遇大雨，這位公子只好在街邊亭內避雨片刻。
朦朧煙雨中，亭臺樓閣洗盡鉛華，京都長街少行人，遠遠見一把紅紙傘，傘下一抹素色裙裾隨風揚揚於微雨中，女子幾步上階梯，傘面側落，露出黛眉下一對淺眸，兩頰略粉胭脂，側身收傘時一頭青絲披於肩後，不知何時沾了幾朵粉色櫻花。
幽幽的清香拂過鼻尖，赤司蹙眉，貴族薰香怎麼會在一位平民女子身上。
雖着素色常服，未減這位女子一分美麗。亭子裡有人湊上前去搭話，女子有些畏生，一直不做聲的閃躲，可這亭子也無處可躲，她低頭不小心就撞到了人，仰起臉來，只見那人一雙極深極深的眼，好似那深深的黑夜，寂靜亦無聲。
女子略驚嚇，向後挪動一步，卻未站住腳，眼看就要後仰倒地，赤司長臂一伸，攬住她的細腰，用力一收便將女子攬入懷裡。
嗅到男子衣衫間淡淡的龍涎香，香味有些熟悉，忽然雨天裡冷風一吹，女子不禁打了個噴嚏，雙目發直的瞪住他那乾淨的白狩衣上的水漬，她慌忙掙開男子的手，退到一邊，又想起什麼似的，掏出手帕準備幫他擦乾淨……
“不必了。”冷若寒冰的聲音，亭子裡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赤司淡淡的掃過衣衫，俊眉一蹙，侍從們全都盯住那女子，哪裡來得賤民，敢玷污公子的衣服，若不是公子心懷廣闊，這賤民早就被他們踹到雨裡去了！
這時一個小丫頭跑到亭子裡，手上拿了把雨傘遞給女子，催道，“小姐，大人已發現小姐偷偷出來買畫紙，小姐還是快點回去吧……”
原來是位溜出來的小姐。赤司垂目，手中骨扇輕微的扇動，忽然那雨中的身影又折回來，她打着傘一手捻起裙子，匆匆的走上亭子，將另一把傘遞給他。
聽到她格外柔緩又細弱的聲音，“這把傘請收下，剛纔實在很抱歉……”
雨水淅瀝瀝的沿着傘沿落，烏黑的發，素色的裙，她站在那把紅紙傘下，對他婉婉一笑，轉身又走進雨裡，赤司微愣片刻，神色靜默的看了一眼手裡的青紙傘，撐開後傘面上幾朵白色夕顏花……他兀自發了一陣呆，清清淺淺的，竟然笑了。
陌上有雨陌上花開，這樣過了一年，每逢下雨便尋這把傘，出去走一走，雨中那朵夕顏開得格外清麗，偶然幾次經過那座亭子，也會進去等上片刻，那人未說要還，也未留下姓名，赤司心知她沒有打算再要這把傘，不過一場邂逅，後會亦無期。
偶然想起她，又放下。緩緩的放在心底，歲月亦靜好。
這年三月花風中悠然櫻花香，九條夫人的櫻花會一年一度，赤司公子獨飲清酒賞櫻，年年如此，高貴如斯，素來不喜與女人親近，更何況是飲酒助興。倒是今年，九條夫人發現這位俊美的公子眼裡多了一份落寞，從前只道是清冷，無意於這世間芳華。
“今年公子可否有了心上人，若是中意哪位貴族小姐，夫人定會全力相助喲。”九條夫人爲赤司斟上清酒，示意那邊的藤原小姐，內務卿的長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和公子甚是相配。
窗外櫻花靜靜的落，赤司依舊是心不在焉的轉過頭，一言不發。那邊深羽小姐只好退下，九條夫人連忙點花名冊上的下一位，式部少輔的女兒，淺井小姐。
這位小姐一襲華麗十二單衣，大擺裙尾旖旎於榻上，端正坐姿的獻上家父的賀禮，她心裡反覆念着父親的話，‘一言一行需謹慎，切不可失淺井家的顏面。’她原以爲只是送了畫便走，卻不懂九條夫人不停使眼色讓她待在垂簾後。
夕紀低頭揪着裙子，第一次來這樣重要的場合，也不知該說什麼話，面對那麼多陌生的臉，想起五歲那年第一次去參加誰家的賀壽，她像個小客人似的躲在父親身後，惴惴不安的望那些大人。多年後，父親老了，身體不便，她便代替父親來送禮。
“式部卿送了幾幅畫，正巧大家一起來看看。”九條夫人喚侍從呈上那畫，打開後見是幾朵夕顏，夫人詫異，不是梅花嗎，怎麼是夕顏，這等貧賤的花卉怎麼能……“淺井小姐，請問這是送給本夫人的畫？”
看到那畫後夕紀也嚇了一大跳，她把自己的習作拿過來了。這下可闖了大禍，她是極愛夕顏花，從未管那些貧賤之分，但今天的事給父親大人丟臉，跟從前偷溜出家門相比，抄詩書三百遍也肯定不夠罰。
夕紀連忙向九條夫人道歉，是她把畫拿錯了，請求原諒。
細弱的聲音透過垂簾傳過來，這邊一位公子忽然魔怔般的起身，旁若無人的走過去將那簾子掀開，看到她那張驚嚇的臉蛋，神情和一年前完全沒有變，唯獨有些改變的是……今天的她，美得驚豔。
冰肌雪膚，兩側鬢髮垂落，珠環錠翠點綴於髮髻，十二單衣的寬大擺袖貼於地，如一朵極致綻放的花，萬千芳華，驚鴻一瞥。赤司深深凝眸，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又看她手裡的那幅夕顏畫，輕聲問她，“小姐芳名……？”
她低頭，聲音輕軟，“……淺井夕紀。”
他一下子懵了。
這情形被九條夫人看在眼裡，忙補充道，這位是式部少輔的女兒，尚未婚配，知書達理，窈窕淑女……聽得夕紀都懷疑不像是在說她，除了家門沒報錯以外。
式部少輔乃是書香門第，雖說家世不及左大臣世家，但只要赤司少爺中意，她九條夫人幾年來艱鉅任務終於完成了。九條夫人又忙道，天色已晚，公子先送這位小姐回去吧。
夕紀指着外面剛過正午，這也是天色已晚？忽地手被誰一拽，她望着前面那位白衣公子，衣衫被風吹起來，一絲清逸出塵的氣質。如果不拉着她的手，也許是位君子吧。
長廊裡的風鈴聲叮叮的迴響，她不明所以的問，“公子要帶淺井去哪？”
“你還記得我嗎？”
“嗯？”
“你不記得我了，是嗎？”
赤司的聲音很淡，淡淡的飄過耳邊，幾片櫻花飛舞着，夕紀的思緒也跟着飄啊飄，落於記憶深處裡，什麼也沒有，沒有關於一個叫赤司徵十郎的人的記憶。她終究是記不住人的臉。
“淺井很抱歉，公子一定是認錯人了。”
“……”
赤司回眸深深的看她一眼，風吹着他的發，眼裡一絲意義不明的悲傷，他半晌都沒有說話，發現她一直皺眉盯住手，他屈了屈手指，鬆開手，一聲不響的走了。
奇怪的人……夕紀看了一會被他牽過的手，公卿家的弟子，都這麼輕浮，隨便就抓人的手麼？
等到從九條夫人家出來後，夕紀發現候在外面的侍從全都不見了，來時的轎子也不翼而飛，她只好穿着這身十二單衣一個人走回去，心想淺井家的臉今天真的被她丟光了。
小橋流水魚兒追，式部少輔家的小姐穿着十二單，你們快看快看。京都的小孩嬉鬧着唱着歌，這位貴族小姐窘得不敢擡頭看人，亦不知橋上一位男子獨立橋頭風滿袖，一對靜默的眸子緊追她的身影，穿越了綠柳花紅的春天，不着一絲痕跡。
偏偏又遇上了雨，夕紀拖着礙事的單衣，好不容易尋到了亭子能避雨，她站在那亭下盼着雨能停，忽見雨中一把青傘，傘上幾朵白色夕顏花……
那是她的傘。
夕紀喜出望外的等候那人過來，她想是家裡的侍從，卻見一襲白狩衣，傘面收攏，男子斂着一張淡漠的臉，眼神複雜的看她，像是要把她看到歲月深處，很久以前。
眼底悄悄流轉着波光，他期許她能想起來什麼，可她依然是出於禮節的對他行禮，笑問他怎麼會有她的這把傘。
春雨滴答在碧色琉璃瓦，花影姝靜的影子折過來，她笑起來很好看，像一年前那婉婉的笑容，他恍然明白，見過很多很多女子，爲何偏偏記得她，原來等待的只是她對他再笑一次。
“一年前這時，淺井小姐送給在下這把傘，如今將傘還給小姐。”
雨水的聲音漫過耳畔，他的聲音亦如一年前那樣清冷，夕紀終於明白方纔他那些奇怪的舉動，低眉淺笑着接過傘，“謝謝。”
可是赤司依舊緊緊抓着傘不放手，夕紀又不解了，問公子這是何意？
“嫁給我，就把傘給你。”
“……啊？”
雨後初霽，迂迴長街與短巷，雨傘如蓮般開合，一朵蓮花兩人相擁。
此後關於兩人的佳話在京都傳開來，有人說當年赤司公子送了把傘給夕紀小姐，便私定終身了，也有人說是夕紀小姐送了幅畫給赤司公子，究竟是哪一種說法是真的，其實最初的最初，是他送了她一朵夕顏花。
夕紀小姐在嫁入赤司家的第二天早上醒來，推開窗看到窗外一整個院子的夕顏花時，伊人如夢初醒，恍然記起，五歲那年和一個小少爺的約定。
那是第一次跟父親去他家做客，她因生母早逝被其他小孩欺負，一個人躲在後花園裡哭，後來一個穿着白褻衣的高貴小少爺摘了一朵白色夕顏花送給她，叫她不要哭了。
她拿着那朵夕顏花，問他從哪摘的。小少爺將她帶到院子裡的藩籬，她跟在他後面，碎光透過枝椏漏下來，稀稀疏疏的落在他白衣衫，嗅到了樹葉的味道，還有一股說不清的薰香，很久以後她知道了，那是龍涎香，只有貴族纔有的薰香。
少年的話說得輕柔，卻擲地有聲。
——若你不哭，我定給你種一整院的夕顏花。
她擦掉眼淚，再也不哭。後來她要隨父親走了，他一路追出去，問她叫什麼。
“夕紀。你呢……？”
“赤司徵十郎。”少年目光清澈的望着她，問，還會再見嗎？
“等夕顏花都開了，就會見到了……”
落英繽紛這一年春，她婉婉一笑，醉了他的年年歲歲，花相似。
——《夕顏夕雨》——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晚了，發文晚了，抱歉抱歉。。。
咳咳，不管是幾千年前，還是幾千年後，赤隊專注苦情男不變啊，隊長你不容易啊（泥垢
我這個親媽多好啊，把這兩人送古代cos一把=?=
話說定製裡放肉你們覺得ok不？我怕被鎖，還有就是……舉報什麼的，好忐忑，我打算放開尺度寫這次的肉（真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