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的人們正在湖畔生火做飯,數十人圍坐在火堆旁,趁着天氣難得晴朗,沒有進入帳蓬避寒,看衆人動作,隱隱以其中一名商人爲首。那名頗爲富態的商人拿着油糊糊的羊腿啃着,時不時發幾句牢騷,很明顯對草原人的招待不是太滿意,旁邊一個戴着氈帽的魁梧中年人大概是管事或保鏢,輕聲勸解了幾句,卻反而惹來了一通教訓。
忽然間,晴朗的碧藍天空上忽然出現了無數碎絲絮般的白雲,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直接撕爛了藍色的畫布,滲出了後面的白色的染料。魔教子弟和商人們同時注意到了天上的異象,驚訝向上方望去。
那名領頭的商人罵咧咧地吼了幾句,那名神態恭順的魁梧中年人保鏢,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雲絲,神情漸趨凝重。不知道爲什麼,看着中年人凝重的神情,那名富態商人竟是神情一凜,再也不敢訓斥出聲,低着頭掩飾眼中的敬畏情緒,低聲問了幾句。
那名身材魁悟的中年男人靜靜看着天上的白色雲絲,感受着遙遠北方那道冰寒山深處傳來的天地靈氣波動,被氈帽陰影遮住的容顏上緩緩現出極複雜的神情。那神情是懷念是溫暖是久遠之後的平靜,卻又夾着某些極淡的悵悔還有感傷。
然後這名中年男人說出很簡潔的三個字:“門開了。”
……
數十年前,那人單劍闖魔教山門,那時的石壘大陣完好無損,威力百倍,但那人依然就這樣闖了進去。時隔數十年,秦傑身爲那人的師門晚輩,又怎能不繼承對方的強大意志,又怎能中途放棄讓那人丟臉?
秦傑揹着王雨珊虛弱的身體,艱難踩着滿地亂石前行,抵達湖心,然後看到了一扇很大的石門,這扇石門十分巨大,站在下方望上去,竟似像座小山一般。因爲其巨大,所以這便是魔教的山門。
秦傑沒有想過會如此簡單便找到魔教的山門,一時間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他無法理解,如此宏偉巨大的石門究竟是怎樣隱藏在天魔湖裡,爲什麼先前在石壘大陣裡行走時,根本沒有看到,下意識裡回頭看了一眼來時路。
在嶙峋亂石堆和凌厲陣意裡行走時,根本看不到這座石門,然而當他走出來後,這座石門便出現在他眼前,彷彿這座石門只願意被它挑選中的人看見一般。魔教山門的開啓甚至比找到山門更加簡單,不需要念什麼咒語,沒有什麼巧奪天工造化的恐怖機關,當秦傑的右手輕輕觸到石門粗糙而充滿**感的表面上時,“噗”的一聲輕響,無數積年灰塵自石門縫中噴濺而出,然後石門緩緩開啓。
秦傑擡頭看了一眼比前些時日更加高聳雄偉的雪峰,然後他的目光與王雨珊震驚而虛弱的目光相觸,便擡步走了進去。雄偉、**、肅穆、宏大、神聖這種特質的感受,往往都建立在巨大的空間尺度上,當這些建築與人類渺小身軀產生極強烈對比時,便會產生這種感受。
走進巨大的石門,向上攀爬了不知幾萬級的漫長石階,來到魔教山門本殿的時候,這些感受也瞬間佔據秦傑和王雨珊的腦海。因爲他們看到的魔教山門比以往看到的任何建築都更加宏偉巨大!
魔教山門就在山中,更準確地說是在天魔湖畔的雄偉雪峰之中,魔教便在一座高聳入雲的雪峰腹部完全掏空後形成的巨大空間裡。這個空間大到完全無法想像,幽深不知深幾許,高遠不知高几許,甚至大到讓人產生錯覺,這是夢境中才能出現的地方,這是老天爺纔能有力量開闢的世界。
不知從哪裡透來的清光照耀,無數根粗壯的巨大石粱,橫亙在空間裡,這些石粱上刀砍斧斫的痕跡規律而清晰,極爲粗壯,平面可以讓四輛越野車並行。二人看着身前那條寬敝筆直懸空的石粱,竟覺得自己根本看不到石粱的盡頭,然而遠處粗大的石粱橫亙在巨大空間內只是極細的蛛絲!
粗大的石粱像蛛網一樣向中間集中,最後匯成遙遠巖峰中空部的一處石坪,坪上遠遠可見一座殿宇,那座殿宇應該極大,但站在崖壁處望去卻像是巧手匠人在米粒上雕出的鏤空微雕,至於與那座殿宇遙遙相望的秦傑和王雨珊,對這個巨大空間而言更像是不存在不一般,如同巖壁間的一粒沙!
二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震撼。面對這樣不可思議的宏偉存在,誰都會難以自抑生出敬畏感,想要跪倒在地膜拜,甚至因爲感受到自身的渺小無謂而淚流滿面。因爲在這樣宏偉的世界面前,人類只能是螞蟻。然而真正令秦傑感到震撼的是,這個巨大的彷彿只有老天爺纔有能力開闢的空間,卻是千年之前婁那些像螞蟻一樣的人類開鑿出來的!
過了很長時間,秦傑才逐漸從震撼中醒過來,情緒卻依然複雜。同樣是傳說中的世外之地,清夢齋只會給人親近溫厚之感,卻不像此間這般容易讓人產生精神上的衝擊力,他心想這大概便是王雨珊那日說的那和分別,清夢齋能讓聖俗二世相通,魔教山門則是漠然處於俗世之上。
被冰寒山裡的風雪掩埋了數十年,魔教山門早已廢棄,舉目望去只覺一片荒涼,越空曠雄偉越發覺得荒涼,秦傑想着早年魔教依然強盛之時,無數信徒跪倒在巨大石樑上膜拜的畫面,不由生出無數唏噓感受。
能在雪峰中腹開鑿出這樣巨大的空間,千年之前的魔教子弟擁有的組織運作能力,實在令人難以想像,秦傑想着正是天道盟把這些魔教子弟趕出草原,趕到極北,唏噓之餘,又不禁生出強烈的驕傲感覺。
緊接着,通過身前這宏偉近乎逆天的建築空間,他又想到了更多的一些事情。魔教不容於世,正是因爲魔教修行者強納天地於體內,褻瀆天神。當年開創魔教的那位神話集團總經理,讓魔教子弟在冰寒山脈裡生生開鑿出這樣一個近乎神蹟的空間,或許便是想通過此地證明人類也能擁有與老天一樣的能力?
他們想要用這種沉默的方式,表達對上天的不敬,真可謂是驕傲囂張到了極點,難怪被稱之爲魔。站在巖壁邊緣沉默觀看很長時間後,秦傑扶着王雨珊走上了石樑。粗大的石粱把雪峰內腹空間聯貫起來,最終交匯在遠處的空中,石粱極爲寬厚,能容四輛越野車並排前進,看那些撞擊痕跡和碎石,能確認千年間自洞頂墜落的石頭,都無法將這些石粱砸垮,兩個人走在上面,更是不可能讓石粱有絲毫震動。
但石樑畢竟是懸在極高的空中,旁邊沒有任何遮掩,山風呼嘯穿掠,回聲緩慢折蕩,給人一種極爲恐怖的感覺,秦傑看着石粱外空蕩蕩的世界,聽着耳畔的風聲,覺得自己的雙腿都有些僵硬起來,心想如果被山風颳落到石粱外,或許要在空中飛很長時間纔會墮到極幽深的地底。
通往巨大空間中央的石粱很長,二人走了很長時間,還只走完了大概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遠處懸空石坪上的殿宇依舊像微縮景觀般小,不過在宏偉空間裡的渺小卑微感和恐懼感,隨着行走漸漸淡去。
秦傑和王雨珊腳下的速度比最開始時快了很多,他甚至能夠分出精神去看一看石粱四周的風景,雖然石樑四周全部昏暗幽沉空空如野,根本沒有任何風景。然後他注意到自己的腳下,忽然出現了很深的線條,那些線條深深刻進堅硬的石粱中,看似無規律的四處延展,有極小的石礫在線條裡隨着山風滾動。
秦傑藉着上方垂落的天光認真望去,發現這些石樑上的線條組合在一起,竟是一幅線條很簡潔的畫,這些畫筆力拙憨有力,應該是由刀斧之內的金屬兵器鐫刻而成,看上去就像是極古老的某種巖畫。石樑上的巖畫隨着二人腳步的移動,逐漸依次展現在他們的再前。這些巖畫很大,而且有很多幅。
第一幅巖畫,畫的是滴雨後的洪水。一個面目模糊的漢子,腰着圍看草裙似的衣物,手裡拿着一隻鎬頭,站在洪水邊的土崖上,向着落雨的天空慣怒地吼叫。
第二幅巖畫,畫的是漫山的野火。幾個面目模糊的婦人,身上穿着粗布織的短裙,手裡端着一盆水,站在野火邊的竹林裡,對着燃燒的麥田痛苦地哭泣。
第三幅巖畫,畫的是遮天的大雪。數十個面目模糊的農夫,身上裹着厚厚的獸皮,手裡拿着各式各樣的工具,根本無視頭頂飄落的雪花,沉默而專注地修理着屋舍。
第四幅巖畫,畫的是震動的大地。千萬個沒有面目的黑點,站在傷痕滿地的田野間,似乎在埋葬死者,似乎在拯救生者,他們沒有怒吼,沒有哭泣,繼續着自己的生活。每一幅巖畫畫的都是昊天降落到人間的怒意,畫的是人類的痛苦與拼爭,巖畫裡的人們面目再如何模糊,但很清晰地表露着人類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