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
對於卓暮熙的出現,竺璟顯然很是意外,他以爲,她對他早就沒有任何情誼了······
竺璟還未被竺鞅收爲義子前,是竺鞅得力的左膀右臂陳嚴飛的兒子。陳嚴飛跟隨竺鞅多年,兩人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於沙場。可是後來陳嚴飛因爲通敵罪,被抄了家。本應該是滿門抄斬的,是竺鞅以陳嚴飛多年的戰功向朝廷求了輕判,保下了他的妻兒。
罪臣之子,是永遠都擡不起頭來的。竺鞅爲了讓他們母子過得不那麼艱難,讓他們一直名正言順地留在竺家便娶了他的母親蕭氏做側室,但也只是名義上。陳蕭也自然而然地過繼到竺鞅名下。
蕭氏過門後不久就抑鬱而終了,陳蕭就到了嫡母尹氏的房中撫養。那時候竺洢洵在外拜師修行,竺洢賢隨竺鞅在外。有時候跟着尹氏去赴宴或家中來客人,那些孩子都不理他,有很多還會指着他的鼻子說他是喪家犬,叛臣之子,說他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說他不過是竺家養的一條狗······
只有卓暮熙願意理他,陪着他。
看着站在牢房外的卓暮熙,竺璟想起了無數個清晨一個梳着高高的馬尾,活潑得像個男孩子一般的小丫頭會跑來跟他一起學武。而午後,她總愛湊到他的書房窗臺處,會給他帶點心。
在母親過世後她會安安靜靜地陪着他坐過一個又一個下午。
“我來還一樣東西。”
卓暮熙將右手伸過去,展開,掌心是一隻羊脂玉手鐲,裡側刻了一個“蕭”字。那是在她及笄之時他偷偷送她的。
“你終究還是跟他們一樣放棄我了?”
竺璟自嘲地笑道。
“不,從始至終都是你放棄了曾經的自己,也是你放棄了我。”
······
他握着卓暮熙留下的鐲子,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她手腕間的溫潤,忽然間,那個曾經和她在一起歡快的少年破門而入,帶着如今的他羨慕卻早已失去的東西。
一直以來,他都在厭惡自己叛臣之子的身份,嫉恨竺鞅對他的處處限制卻把儲君之位輕而易舉地給了根本不想當皇帝的竺洢洵,還有他對竺洢賢的縱容。
竺洢洵,竺洢賢,竺璟——他根本就沒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他的名字時時刻刻在提醒他的身份和過去。
可如今,死期越來越近。敗局一定,他卻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爭的東西,不過浮生一夢中點點繁華亂了心智。
或許,人只有真正走到絕路之時纔會靜下心來去看到整個人生中真正珍貴的東西吧。
未至絕境,不知回頭;未曾失去,不知珍貴。
三日後,竺璟自盡於獄中。死前留下了自己的認罪書,將一切的罪行公之於衆——
“罪人陳蕭,所犯之罪,罄竹難書。今,自知罪孽深重,故作此書以告之於天下。
吾罪之一,勾結趙澤又將其謀反之事告知竺鞅。借趙之手誅殺樂正氏,又借竺氏之力剿滅趙軍,奪得皇權。
吾罪之二,爲誣陷竺家謀反,竊噬心短劍予趙。後又以此哄騙白晏,從中挑撥。
吾罪之三,罔顧百姓,爲得麒麟血貪污上千萬兩。並夥同紅鶴殘殺無辜之人。明知虞氏身份卻還企圖嫁禍洵王妃,誅殺之。
此三條大罪,罪人陳蕭供認不諱,萬死難贖。”
這一紙認罪書震驚天下,但對於竺洢洵來說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次日,竺鞅病重,禪位於竺洢洵,誰知竺洢洵坐上皇位得第一道旨意竟是三日後將虞寧死的那天所有在場的人處以死刑!
那是半個京城的百姓。
竺鞅前去求情,竺洢洵避而不見。
行刑當天,刑場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其中很多都是即將被處死的人。
竺洢洵站在宮牆上看着下面的他們哭喊着,哀求着,眼裡是無盡的冷漠和嘲諷。
我六七歲習武修行,爲你們在邊關奮戰過無數次,這些年也始終勤勤懇懇爲你們做事,但卻連我的妻子你們都不肯放過!
我曾經也放下一切卑微地請求你們相信我,給我時間,可你們,卻生怕丟了自己的性命,不分是非地逼死她!
你們都不曾憐憫過我,如今,憑什麼要我來放過你們?
一個太監戰戰兢兢地上前來,向他們這位年輕的新皇稟告宮中傳來的消息——竺鞅從宮裡最高的樓閣上跳了下來,人已經沒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竺洢洵的眼神慢慢變得渙散,出了很久的神。
將他逼至皇位,卻最終拋下了他。
母親,兄長,妻子,父親——他什麼都沒有了······
“呵。”
竺洢洵忽然冷笑了一聲,眼裡的殺意大盛,看着哀求無望開始再次祈求神明的人們,他的表情變得猙獰怪異起來。
看吶,看看你們相信的神啊,他不會幫她,不會幫我,更不會渡你們!
既然什麼都沒有了,那不如一起毀掉吧?
可在揚起手,正要下令地那瞬間,他的手似乎被人拽住了。轉身一看,竟是白淵,但卻又不是真的白淵。她看着他,靜靜地笑着,沒有責怪,眼中滿是心疼,拽住他的手腕,無聲地阻止他。
竺洢洵忽然想起,多年他同白淵的一次對話。
月影朦朧,落了一地的斑駁樹影。她看着他因爲母親的亡故而傷心,說出的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話。
“很多事,與你而言,意義重大,但在活了上百年的我眼中,不過世事輪轉,過眼雲煙。終究會隨着滄海桑田,變化消失。即使失去,也只是陷入了新的輪轉。正如雨雪落山川大海,終究再度化爲雨雪,紅花落盡成泥,也不過是再度從根莖開始新的輪轉。不必過於介懷。”
“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是有意義的?”
“盡到我在世間的職責,保護人族,守護你們這些小屁孩。”
白淵總是愛倚老賣老似的,時不時叫他小屁孩,其實按神的年紀她也沒多大。白淵的回答,對竺洢洵產生的影響還蠻大的,也是他儘管討厭竺鞅的逼迫但卻仍舊沒有辭官的重要原因。他想要替她做完這些事。
後來的虞寧儘管不在朝中,但最終的時候她還是不計前嫌地趕往神壇,義無反顧,爲了不讓更多的人死在紅鶴手裡。
看着這些苦苦哀求的人,他忽然無法下手。
這些人,是白淵、虞寧、竺鞅甚至他曾經一度要守護的百姓。
猶豫,生氣,無措,惱恨······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頭疼欲裂。
他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