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7

那三天裡,單家大院裡天翻地履,羅漢大爺和夥計們渾身淋了酒,把老少掌櫃蓋過的被褥,穿過的衣服,鋪過的炕蓆,鍋碗瓢盆,針頭線腦,雜七拉八,統統清出來,搬到場院裡,潑上燒酒,點火焚燒,燒剩的餘燼,掘深坑埋了。

房子搬空後,羅漢大爺把那串銅鑰匙用一個盛滿高粱酒的碗端過來。羅漢大爺說:“少奶奶,這鑰匙已經用酒燒過三遍了。”

奶奶說:“大叔,這鑰匙,就由您掌管着,我的家產就是你的家產。”

羅漢大爺恐惶恐得說不出話來。

奶奶說:“大叔,不是推辭的時候,你快去買布買棉,一應傢什置辦全,被褥帳子,僱人去做,別怕花錢。另外,讓夥計們挑酒來,把屋裡屋外,牆角旮旯,全都潑一遍。”

“那要用多少酒?”羅漢大爺說。

“用多少算多少。”奶奶說。

夥計們挑着酒來,灑得鋪天蓋地。奶奶站在酒氣裡,抿着嘴微笑。

這一次大消毒,用了九缸酒。潑酒後,奶奶又讓夥計們拿着新布,蘸着酒,把能擦拭的東西都擦試了三五遍。然後牆上刷石灰,門窗上油漆,炕上鋪新草,換新席,搞了個新天新地新世界。

事完後,奶奶賞給每個夥計三塊現大洋。

燒酒生意在奶奶和羅漢大爺領導下,轟轟烈烈地做下去。

大消毒後第十天,屋子裡酒氣散盡,新鮮的石灰味道令人神爽。奶奶心裡高興,去村裡雜貨鋪買了剪刀紅紙、銀針金線,諸多女人用物。回到家上了炕,面對着窗櫺上新糊的白紙,操起了剪刀鉸窗花。奶奶心靈手巧,在孃家爲閨女時,與鄰居家姑嫂姐妹們剪紙繡花,往往能出奇制勝。奶奶是出色的民間藝術家,她爲我們高密東北鄉剪紙藝術的發展,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高密剪紙,玲瓏剔透,淳樸渾厚,天馬行空,自成風格。

奶奶拿起剪刀,鉸下一方紅紙。心中忽然如電閃雷鳴般騷亂。身在炕上,一顆心早飛出窗櫺,在海一樣的高粱上空像鴿子一樣翱翔……奶奶自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在家裡,幾乎與世隔絕。略略長成,又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匆忙出嫁。十幾日來,千顛萬倒,風吹轉篷,雨打漂萍,滿池破荷葉,一對鴛鴦紅。十幾日來,奶奶一顆心在蜜汁裡養過、冰水裡浸過、滾水裡煮過、高粱酒裡泡過,已經是千種滋味,萬條傷瘢。奶奶祈望着什麼,又不知該祈望什麼。她拿着剪刀,不知該鉸什麼,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亂紛紛的大場面破壞。正胡思亂想着,奶奶聽到從初秋的原野上,從漾着酒味兒的高粱地裡,飄來一聲聲悽婉的、美麗的蟈蟈鳴叫。奶奶彷彿看到了那嫩綠的小蟲兒,伏在已經淺紅的高粱穗子上,抖動着兩根纖細的觸鬚剪動翅膀。一個大膽新穎的構思,跳出了奶奶的腦海:

一個跳出美麗牢籠的蟈蟈,站在籠蓋上,振動翅膀歌唱。

奶奶剪完蟈蟈出籠,又剪了一隻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紅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裡,正在尋找着自己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美滿生活。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敢於反抗,敢於鬥爭,原是一以貫之。所謂人的性格發展,毫無疑問需要客觀條件促成,但如果沒有內在條件,任何客觀條件也白搭。正像毛澤東主席說的:溫度可以使雞蛋變成雞子,但不能使石頭變成雞子。孔夫子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我想都是一個道理。

奶奶剪紙時的奇思妙想,充分說明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女中豪傑,只有她纔敢把梅花栽到鹿背上。每當我看到奶奶的剪紙時,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學這一行,會把一大羣文學家踩出屎來。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說蟈蟈出籠蟈蟈就出籠,她說鹿背上長樹鹿背上就長樹。

奶奶,你孫子跟你相比,顯得像個餓了三年的白蝨子一樣乾癟。

奶奶正剪着紙,忽聽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院子裡喊:

“掌櫃,僱不僱人?”

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父親被爺爺晃醒,見河堤上一條彎曲的長龍,正飛也似的遊動過來。火把下響着壯膽的吼叫,父親難以說清這蜿蜒的火把怎麼會把殺人不眨眼的我爺爺感動成那個樣子。爺爺抽抽噎噎地哭着,嘴裡喃喃地說着:“豆官……我的兒……鄉親們來啦……”

衆鄉親圍攏上來,年輕老少,男男女女數百人。不執火把的都手持錛、杴、棍棒。父親的好友們擠在最前邊,舉着高粱秸子紮成、頂端綁着破絮、蘸了豆油的火把。

“餘司令,打勝了!”

“餘司令,鄉親們牛殺豬宰羊擺宴席,等着弟兄們回去。”

爺爺對着那一片把彎彎曲曲的河水把浩浩蕩蕩的高粱照得莊嚴神聖的火把,雙膝跪倒,泣不成聲地說:“鄉親們,我餘佔鰲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奸計……弟兄們……全都陣亡啦!”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煙沖天,火苗子跳動不安,一滴滴燃燒着的豆油“滋悠滋悠”怪叫着下落,劃出一條條垂直的紅線,落地後繼續燃燒,河堤上,衆人的腳下,遍開着灼熱的小花朵。高粱地裡傳來狐狸的鳴叫。河水中的魚羣趨光而來,水中魚鳴呷呷。大家都說不出話。在火苗子獵獵捲動聲中,似有一種深沉的巨大聲響從遠方的高粱叢中滾滾而來。

一個老頭子,面如黑漆,鬍子雪白,一個眼很大,一個眼很小。他把手中的火把交給身邊的人。彎腰,雙手扶着我爺爺的胳膊,說:“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

衆人齊叫:“餘司令,起來,起來,起來。”

爺爺慢慢站起,老頭子熱乎乎的雙手使他胳膊上的肌肉感到極大的溫暖。爺爺說:“鄉親們,到橋上去看看吧。”

爺爺和父親前導,後邊火把簇擁。火熱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朧的河道和高粱的原野,直逼到大橋附近的陣地上。八月初九血紅的、悲壯的大半個月亮邊上,護衛着幾朵綠色的雲。火把照亮大橋,那幾輛破爛汽車鬼影幢幢。屍體橫陳的戰場上血氣沖鼻,夾雜着焦糊味,夾雜着背景深厚廣大的高粱味和源遠流長的河的氣息。

幾十個女人齊聲慟哭起來,高粱火把上掉下來的燃燒的油滴落到人的手上、腳上。火把下的男人臉都像燒灼過的熱鐵一樣。雪白的大石橋紅彤彤一條,像一道被壓直了的彩虹。

那個黑臉白鬍子老頭兒高聲叫道:“哭什麼?這不是大勝仗嗎?中國有四萬萬人,一個對一個,小日本彈丸之地,能有多少人跟咱對?豁出去一萬萬,對他個滅種滅族,我們還有三萬萬,這不是大勝仗嗎?餘司令,大勝仗啊!”

我爺爺說:“老爹,你這是給我吃寬心順氣丸。”

老頭兒說:“不對啊,餘司令,鐵鐵的大勝仗,你快下命令,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中國別的沒有,就是人多。”

爺爺挺起來,說:“你們,把弟兄們的屍體收起來吧!”

人羣散開,把公路兩側高粱地裡的隊員屍體擡到橋西側的河堤上,一律腦袋衝南,腳跟衝北,排成長長的一溜。爺爺拉着我父親,一一地過目點數。父親看到了王文義、王文義的妻子、方六、方七、劉大號、“嘮嘮四”……一大串熟悉的面孔和不熟悉的面孔。爺爺的臉抽搐不止,滿臉的橫皺豎紋,兩眼淚汪汪,在火把映照下,像兩汪化開的鐵水。

爺爺說:“啞巴呢?豆官,看到你啞巴大叔了嗎?”

父親立刻想起啞巴用那鋒利的腰刀把鬼子頭削掉、鬼子頭在空中鳴叫着飛行的情景。父親說:“在汽車上。”

幾柄火把攏到汽車周圍,跳上車三個男子,把啞巴擡起送到車欄杆外。爺爺跑過去,扛住啞巴的背,立刻又有兩個人,一個託着啞巴的頭,一個扶着啞巴的腿,跌跌撞撞,爬上河提。啞巴的屍首放在一溜屍首的最東頭。啞巴的腰彎曲着,手裡還攥着那柄血跡斑斑的長刀。他雙眼圓睜,大口洞開,像要吼叫。

爺爺跪下,按住啞巴的膝和胸,用力一壓,父親聽到啞巴的脊椎骨叭叭叭幾聲響,在響聲中啞巴的身體伸直了。爺爺去拿那柄刀,怎麼也拿不出,只好把他的胳膊往裡收攏,讓腰刀緊貼着他的腿。一個婦女跪下,去揉啞巴圓睜的眼睛,她揉着,說着:“大兄弟,你閉上眼吧,閉上眼吧,有餘司令給你報仇吶……”

“爹,俺娘還在高粱地裡……”父親哭着說。

爺爺揮揮手,說:“你去……領着鄉親們擡來吧……”

父親鑽進高粱地,幾個舉火把的人跟着他。密集的高粱秸子碰得火把四處濺油,那些半乾的高粱葉子,着了油,委委屈屈地燃燒起來。高粱們在火之上,低垂着沉重的頭,發出喑啞的哭泣。

父親一把把M開高粱棵子,露出了平躺着、仰面朝着幽遠的、星斗燦爛的高密東北鄉獨特天空的奶奶。奶奶臨逝前用靈魂深處的聲音高聲呼天,天也動容長嘆。奶奶死後面如美玉,微啓的脣縫裡、皎潔的牙齒上、託着雪白的鴿子用翠綠的嘴巴喙下來的珍珠般的高粱米粒。奶奶被子彈洞穿過的**挺拔傲岸,蔑視着人間的道德和堂皇的說教,表現着人的力量和人的自由、生的偉大愛的光榮,奶奶永垂不朽!

爺爺也過來了。奶奶屍體周圍燃着幾十根火把,被火把引燃了的高粱葉子滋溜溜地跳着,一大片高粱間火蛇飛竄,高粱穗子痛苦萬端,不忍卒視。

“擡走吧……”爺爺說。

一羣年輕女人,簇擁着奶奶的身體,前有火把引導,左右有火把映照,高粱地恍若仙境,人人身體周圍,都閃爍着奇異的光。

奶奶被擡上河堤,放在一行屍首的最西邊。

黑臉白鬍子老頭兒問爺爺:“餘司令,一時上哪去籌措這麼多棺材?”

爺爺沈思片刻,說:“不要往回擡了,也不要棺材,先埋在高粱地裡丘着,等我重整旗鼓後,再爲衆弟兄出一場回龍大殯!”

老頭兒頷首稱是。吩咐一些人,趕回去捆紮火把送來,準備連夜埋葬。爺爺說:“順便牽些牲口來,把那輛汽車拖回去。”

人們在火光下開掘墓穴,半夜方成。爺爺又令人砍來高粱秸子,墊在墓穴裡,屍首放好後,再蓋高粱秸子,然後填土成丘。

奶奶是最後一個入土,那一棵棵高粱,又一次嚴密地包裹了奶奶的身體。父親眼見着最後一棵高粱蓋住了奶奶的臉。心裡一聲喇響,傷疤累累的心臟上,彷彿又豁開了一道深刻的裂痕,這道裂痕,在他漫長的生命過程中,再也沒有痊癒過。第一杴土是爺爺剷下去的。稀疏的大顆粒黑土打在高粱秸子上,嘭咚一響彈起後,緊跟着是黑土顆粒漏進高粱縫隙裡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恰似一聲爆炸之後,四濺的彈片劃破寧靜的空氣。父親的心在一瞬間緊縮一下,血也從那道也許真存在的裂縫裡飛濺出來。他的兩顆尖銳的門牙,咬住了瘦瘦的下脣。

奶奶的墳丘也修起來了。高粱地裡,出現了五十多個尖尖的墳墓。那老者說:“鄉親們,下跪吧!”

全村父老,齊齊跪倒在一片新墳前,一時哭聲震動四野。火把奄奄欲熄。一顆碩大的隕星從南邊的天空墜落下來,一直觸到了高粱梢頭才消失灼目的光芒。

後來又換了火把,已是平明時分,霧騰騰的河道上,已可見乳白色的水光。半夜牽來的十幾匹馬騾驢牛,混雜在一起,咯崩咯崩嚼高粱秸子,欻啦欻啦吃高粱穗子。

爺爺下令把連環鐵耙收起,把被鐵耙扎癟了輪胎的第一輛汽車推到公路上,掀到東側路溝裡。爺爺找來一支土槍,對準汽油箱,開了一槍,巨大的氣體把幾百個高粱米粒大的鐵砂子吹到油箱上,打得油箱千瘡百孔,汽油滋滋地噴出。爺爺從村民手裡接過一根火把,退幾步,瞄個親切,投過去,一股白火苗像大樹一樣炸起來,汽車框架也畢剝燃燒,鋼骨鐵板都在火焰中扭曲變形。

爺爺招呼着衆人,把第二輛裝滿大米完好無損的汽車推上橋頭,推上公路。第三輛第四輛燒殘了的汽車架子掀下河流。退到橋南公路上去的第五輛汽車,油箱上也捱了一土槍,扔了一火把,頃刻間也燒成一團沖天大火。大橋上只殘留着一些焦塵炙粉,再無有大物。河南河北,兩堆大火沖天,偶有散彈燒爆,劈叭響一聲。車上的鬼子屍體被燒得滋滋冒油,在兇惡氣味中竟散出烤肉的香味,讓人喉癢胃亂。

老頭子問爺爺:“餘司令,鬼子屍體咋整治?”

爺爺說:“埋在地裡?臭了我們的地!扔到火裡?髒了我們的天!扔他們下河,讓他們漂回東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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