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殯.11

爺爺後悔,後悔不該心慈手軟。綁到冷麻子那天,爺爺只跟他要了一百條步槍,五支花機關槍,五十匹馬。本來應該先把這八挺機槍要來,但是忘了,或者說當時爺爺覺得機槍沒有大用,多年的土匪生涯使他只認短槍,不認長槍。如果把機槍寫到“票價”上,就不會有今天冷麻子的猖狂。

重傷的膠高大隊隊員在頭觸綠草芽的同時,把手裡的手榴彈撇出去,一聲單薄銳利的爆炸,在河堤後,機槍飛向半空,又落下來。投彈者趴在河堤漫坡上,一動不動了,只有血還在流,流得苦澀艱難,速度緩慢。爺爺爲他感嘆。

冷麻子的機槍全部報銷。爺爺喊:“豆官!”

父親被兩具沉重的屍體壓住,正在無意識地裝死,他想自己也許已經死了,滿身熱哄哄的腥血,不知是屍體上流出還是自己身上流出。聽到爺爺喊叫,他從屍體下擡起頭,用胳膊肘子擦一把血臉,喘息着說:“爹,我在這裡……”

堤後冷麻子的部隊像雨後蘑菇般冒出來,端槍往下衝,一百米外,甦醒過來的膠高大隊開了火,他們從五亂子馬隊裡繳獲得的花機關槍打得十分脆,冷支隊的人像烏龜一樣把脖子縮下去。

爺爺掀起屍首,把父親扒出來。

“掛彩了嗎?”爺爺問。

父親活動了一下手腳說:“沒有,腚上的傷是纔剛讓八路打的。”

“弟兄們,逃命去吧!”爺爺說。

二十幾個血跡斑斑的鐵板會員拄着槍站起來,大搖大擺地向北走去。膠高大隊沒有對他們開槍。冷支隊開了幾槍,但子彈都是對天放的,飛得極高極遠,打着刺耳的呼嘯。

背後放了一槍,爺爺感到脖頸上像捱了一巴掌,遍身的熱量都向這兒彙集。爺爺伸手一摸,滿巴掌鮮血。爺爺回過頭,看見花花腸子塗在地上的黑眼像青蛙一樣伏着,大黑眼珠子一眨巴、一眨巴、又一眨巴,兩滴金黃色的眼淚掛在他的眼瞼上。爺爺對着黑眼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便拉着父親,轉身慢慢走。

在他們背後,又響了一槍。

爺爺長嘆一聲。父親回頭看到,黑眼的太陽穴上有一烏黑的小洞,一線白色的**掛在被槍煙噴得半焦的臉上。

傍晚時分,冷支隊把負隅頑抗的膠高大隊和爺爺的鐵板會包圍在奶奶的殯葬儀仗裡。彈藥耗盡的兩支殘兵敗將縮在一起,磨牙吮齒,眼睛血紅,盯着步步逼近的冷支隊剛剛趕來增援的七中隊。夕陽落照,流光晚霞,濡染着痛苦呻吟的黑色大地。土地上橫躺豎臥着數不清的高密東北鄉的吃着鮮紅的高粱米長大的兒女們,他們的血流成了小溪,匯進了血的河流。吃屍成性的烏鴉們被血腥味吸引,忘記了歸巢,在戰場上盤旋,它們多半圍着馬的屍體盤旋,就像饞嘴孩子吃東西,總是先撈大個的。

奶奶的棺材已經從大罩裡漏出來,棺材上白斑點點,都是子彈的痕跡,在數小時前,棺材是八路、鐵板會與冷支隊戰鬥的屏障。路邊的祭棚裡,烤熟的雞鴨豬羊被打得稀爛,在戰鬥過程中,八路們一邊吃着祭品一邊放槍。

幾個膠高大隊隊員端着刺刀往前衝,冷支隊的子彈把他們打翻在地。

“舉起手來,投降!”冷支隊端着槍高呼。

爺爺看看江小腳,江小腳看看爺爺,誰也沒有說話,但幾乎是同時舉起了雙手。

膠高大隊的殘兵敗將和爺爺的敗將殘兵,都跟着舉起了沾滿鮮血的手。

戴着白手套的冷支隊長由護兵簇擁着走過來,打着哈哈說:“餘司令,江大隊長,我們又見面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啊!二位現在想什麼呢?”

爺爺悲愴地說:“後悔啊!”

江大隊長說:“我要向延安彙報國民黨在膠東戰場上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滔天罪行!”

冷麻子抽了江大隊長一馬鞭,罵道:“土八路,骨頭不硬嘴硬!”

“押到村裡去!”冷支隊長對着部下揮了揮手。

冷支隊當夜宿在我們村裡,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員被押在一座蓆棚裡,十二個手抱花機關槍的冷支隊隊員,團團圍着蓆棚,爲了別人的生命,所有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傷兵的呻吟聲和年輕人思念母親、妻子或情人的哭泣聲一夜未絕。父親像受傷的鳥兒一樣依偎在爺爺的懷裡,他聽着爺爺急一陣慢一陣的心跳聲,像聆聽着鏗鏘的音樂。在溫柔的南風的撫摸下,父親酣然入睡。他夢見一個既像奶媽又像倩兒的女人,用熱乎乎的手指撥弄着他的傷疤皺結的雞子頭,一陣驚雷般的顫動從他脊椎裡滾過……父親猛然驚醒,悵然若失,田野裡傳來活死人的哀鳴,他回憶着夢中的情景,又驚又怕,他不敢告訴爺爺,悄悄坐起,從席縫裡看着狹窄的銀河。他猛然想到:用不了多久,我就十六歲啦!

天亮之後。冷支隊的人拆了幾架蓆棚,弄出了幾大團繩子,把俘虜們五個一串綁起來,趕到鐵板會昨夜拴馬的灣子邊垂柳樹上拴起來。江小腳、爺爺、父親三人一串,拴在最邊上一棵樹上,父親在前,爺爺在中,江小腳在後。父親的腳下是馬尿和成的稀泥和一堆散亂的馬糞,整個的馬糞團被人腳踢破,露出了光滑的馬糞粘膜裹着的草渣和高粱米粒。騎騾郎中和他的騾子已被吃成血糊糊的骨架,灣邊一棵孤獨的樹下突兀着餘大牙的墳墓,那棵睡蓮還在,水漲蓮高,巴掌大的新蓮葉貼在水面上。滿灣子密集的、鵝黃色的浮萍,常被游泳的癩蛤蟆衝開一條條綠色水面,但很快就合攏了。越過村邊頹平的土圍子,父親看到今天的田野裡留着昨天的痕跡,殯葬儀仗死在路上,像一條被打爛了的巨蟒。十幾個冷支隊的人用斧頭刺刀劈割着死馬的肉體。清冽的空氣裡,遊蕩着一股股暗紅的血腥味。

父親聽到膠高大隊隊長江小腳長嘆一聲,便恨恨地回了頭,爺爺也回了頭。父親看到爺爺和江小腳四目相覷,面上神色淒涼,疲憊的眼瞼下,眼珠子都黯淡無光。爺爺臂上的傷口惡化了,腐肉的氣味四溢,不時把密集在死騾子和死人骨架上的紅頭綠蒼蠅招來,江小腳腳上的繃帶脫落了。像一截腸衣樣掛在腳腕上,那處被爺爺打出的傷口上還在流着一絲絲的黑血。

父親看到爺爺和江小腳對視着,都好象要開口說話,但終究沒說。父親也嘆了一口氣,便轉回了頭、去瞭望氤氳着乳白色霧靄的遼闊黑土平原,平原上那些屈死的冤魂正在號啕,父親耳鳴如鼓,目光迷濛中,看見冷支隊的人搬着、擡着、提着一塊塊血淋淋的馬肉走到灣子邊來,在他們頭上,一隻烏鴉叼着一段馬腸子,困難地往柳樹上飛。

被拴在柳樹上的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合計有八十餘人,鐵板會員有二十餘人,與膠高大隊隊員混着綁成串。父親看到有一個年過四十的鐵板會員在哭泣,他的顴骨上可能是被手榴彈皮子崩出了一條大口子,眼淚就往那條口子裡流。在他身旁那個膠高大隊隊員用肩膀撞撞他,說:“姐夫!別哭了,有朝一日去找張竹溪報仇!”老鐵板會員把頭歪到肩上,用骯髒的衣服沾沾骯髒的臉,抽搐着鼻子說:“我不是哭你姐姐!她反正是死了,哭也哭不活了,我是哭我們,我們原來都是臨莊隔疃的鄉親,擡頭不見低頭見,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爲什麼弄到這步田地!我是哭你外甥,我兒子,大銀子,他才十八,跟着我入了鐵板會,一心眼替你姐姐報仇,可是仇沒報了,就被你們給毀了。你們用扎槍把他扎死了,他都下跪了,我親眼看到他下跪了,可你們還是扎死了他!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雜種!你們家裡不是也有兒子嗎?”

老鐵板會員眼裡的淚水被憤怒的烈火燒乾了,他昂着猙獰可怖的頭顱,對着同樣被細麻繩反剪了雙肩的膠高大隊衣衫襤褸的隊員們咆哮着:“畜生!你們有本事打日本去!打黃皮子去!打我們鐵板會幹什麼!你們這些漢奸!裡通外國的張邦昌!秦檜……”

“姐夫,姐夫,你別發火。”他的在膠高大隊當兵的小舅子在一旁勸道。

“誰是你的姐夫!對着你外甥甩他媽的手榴彈時就忘了你還有姐夫啦?你們共產八路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妻子兒女?”老鐵板會員臉上的傷口因爲激怒迸裂,滲出了黑油油的血。

“老頭,你別一面子情理!要不是你們鐵板會綁我們江大隊長的票,敲詐了我們一百條槍,我們也不會打你們,我們打你們就是爲了奪回抗日的武器,壯大抗日的武裝,走上抗日的戰場,去做抗日的先鋒!”膠高大隊的一個小頭目忍無可忍地反駁老鐵板會員的謬論。

父親同樣忍無可忍地用他正處在變聲期的嘶啞喉嚨蒼聲蒼氣地說:“是你們先偷了我們藏在井裡的槍,偷了我們晾在牆上的狗皮,我們才綁你們的票!”

父親用力咳出一口憤怒的粘痰,對準膠高大隊小頭目那張可惡的面孔射去,粘痰沒有射中小頭目的臉,卻歪打正着在一個大高個子、背稍有點駝的鐵板會會員額頭上。

那個隊員膩歪得擠鼻子弄眼,滿臉痛苦表情,他抻着頭,把臉放在柳樹皮上摩擦着。直擦得額頭髮綠,痰跡尚存。他轉過身——打他一槍他也不會這樣惱火——罵道:“豆官,我操你活娘!”

俘虜們還是笑了,儘管他們的胳膊都被細麻繩勒得痠麻脹痛、都不知前邊有什麼樣的厄運等着他們。

爺爺苦笑一聲,說:“還爭什麼!都是敗軍之將。”

爺爺一語未了,就感到傷臂被猛地牽扯了一下,猛回身,繩子鬆了,見江小腳面如香灰,側歪在地。那隻受傷的腳腫脹得像個爛冬瓜一樣,流出一些非膿非血的粥狀**。

膠高大隊隊員們撲上來,但立刻又被繩子拉回去。他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們昏迷不醒的大隊長。

太陽衝出霧靄的海洋,金光四顧,普天之下塗抹着血樣的溫柔和厚愛。冷支隊的火頭軍正在利用鐵板會昨天用過的鍋竈熬高粱米稀飯,鍋裡粥聲沸沸,粘稠有力,魚鰾般的拳大粥泡在金光中凸起,又在金光中破碎,血腥味中、屍臭味中,又攙進了高粱米飯的香氣。四個冷支隊中人,擡着兩扇門板,門板上放着大塊的馬肉,整條的馬腿,來到灣子邊。他們充滿同情地打量着拴在柳樹上的俘虜們,俘虜們有的在看昏厥在地的江小腳,有的在看村北土圍子上拖着大槍踱步的哨兵,哨兵的槍刺發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銀蛇樣的光芒,有的在看墨水河上空那些粉紅色的、輕薄鰾綃般嫋嫋飄搖的垂天霧靄。父親在看那四個來到灣子邊洗馬肉的冷支隊隊員。

他們把門板放在灣水邊,門板立刻傾斜起來,血水汩汩地下流,彙集到門板邊緣,細小的血液焦急地射進灣子裡,打在那些鵝黃色的浮萍上。有十幾葉浮萍翻轉,灰綠色的葉底朝了天。鵝黃色浮萍折射出溫暖的紫紅色光線,映照着冷支隊隊員麻木不仁的面孔。

這麼多的浮萍!一個精瘦的像鷺鷥的冷支隊隊員說,像綠馬皮一樣遮滿了灣。

這灣子裡的水可夠髒的。

人家說喝了這灣裡的水要得麻風病。

怎麼會呢?

若干年前這灣子裡浸泡過兩個麻風病人,連灣裡的鯉魚都爛腮爛眼圈。

眼不見爲淨。以水爲淨。

高腳鷺鷥樣精瘦隊員的腳陷進灣邊淤泥裡,他急速地倒動着腳,淤泥滋滋有聲地從他的鞋邊上漫起,粘到他的翻毛日本大皮靴上。

父親想起在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冷支隊的隊員搶着從死鬼子腳上剝大皮靴的情景。他們剝下鬼子的大皮靴,就一腚坐下,把自己腳上的布鞋脫下來扔掉。父親記得那些換上了日本皮靴的冷支隊隊員,就像剛掛了新鐵掌的騾馬一樣,走起路來,躡手躡腳,帶着一種受寵若驚的惶恐表情。

冷支隊隊員用木板把密密匝匝的浮萍往外撥去,露出了一塊綠得發黑的水。遠處的浮萍立即擠過來填補空白。

浮萍漂移時發出的聲音粘稠滑膩,父親聽着,感到渾身不適。

一條褐色的水蛇從浮萍中躍起核桃大的鏟頭狀腦袋,呆了片刻,整個蛇體也躍出水面,奮力在灣子裡遊動,綠色浮萍在它身後畫出了一線蜿蜒的曲線,但很快就消逝了。水蛇遊動一陣,倏然入水,一片浮萍翻亂,但頃刻又平復了。

父親看到冷支隊的四個隊員都直着眼看那條水蛇。灣邊淤泥淹沒了他們的腳踝,他們也忘了動。

水蛇不見了。四個冷支隊隊員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木棍的隊員繼續撥浮萍。高個子隊員提起一條馬腿,噗通一聲搗進水裡,濺起的水花像綠色的花束一樣向四處開放。

你輕一點他孃的。那個持着一柄雙刃利斧的隊員嘟噥着。高個子隊員提着馬腿上下搗動着,萍浮紛紛四散。

持斧的隊員說,行嘍,差不多就行嘍,反正要下鍋煮。

高個隊員把馬腿扔到門板上,持斧隊員用斧頭剁那馬腿,剁出一些重濁的聲音,像用棍子打水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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