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着,車子已經離岔道不遠了,他指了下一側的山巒說:
“到前面拐一下,去頭道崗村!”
“嗯,好!”
說着話就到了岔道口,小王猛打舵,豐田一顫,吼叫着就強勁地駛上了往頭道崗村的坡路,肖子鑫的事小王雖然不說,心裡着實是在犯着嘀咕,一個市委秘書長,沒事總一個人往頭道崗村跑什麼呀,“呵呵。│'”見他的表情,肖子鑫好象是看穿了小王心事似的開口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幹嘛老往頭道崗村跑呀!”
“哦不不不。”小王全神貫注開着車,急忙搖搖頭否認道:“我知道是工作的事!”
“不是工作。”肖子鑫說,“是去看一個親戚!”
“噢,你在村上有親戚啊!”
“也算不上直系親屬,一個早年的……”肖子鑫笑了笑說,“算是早年的一個遠房親戚吧,我以前在這一帶下過鄉,這裡的人對我不薄,心裡總是忘不了,就想來看看。”其實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根本不可信,不過這樣說了,小王至少會相信有一些情況是真的,不會總是一幅不解的樣子了,小王點點頭,也不再說話。
到了上次停車的地方,小王問:“肖秘書長,我還在這等你嗎!”
“嗯。”肖子鑫推開車門,回身關上後說:“今天沒啥事,我就上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那好,那我就在這等你了!”
肖子鑫胳膊肘兒夾着小包,慢慢往山上走去。
這次到頭道崗村來看姜蘭花,肖子鑫心裡有個很明確也很強烈的願望,就是說服她,他要把兩個孩子辦到縣城裡去讀書,上次來看她留下的那些陰影和不太愉快的印象,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反覆考慮,已經漸漸淡漠掉了,他心裡想的還是她的那兩個孩子,無論她承認與否,他的心裡總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那兩個可愛的孩子跟自己的過去有關。
因此,無論這些日子工作再忙,而且出了于成龍這事,他還是時不時地想起孩子的事,不把他們弄到縣城去讀書,心裡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對這事,他是反反覆覆想了很久的,因爲要辦孩子,就要想辦法把姜蘭花和那個瞪眼狗也一起辦到縣城去,還有那個當年差一點就把自己鬧得身敗名裂、如今早已風燭殘年眼睛也出了毛病的孤獨老人(姜蘭花父親姜大鬍子),要辦,都得辦,一個都不能少,這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他不動聲色地逐一落實,否則,光辦孩子,姜蘭花是不會同意和放心的,而只辦孩子和姜蘭花三人,丟下一殘一老,不僅良心上說不過去。
依他所知道的姜蘭花性格,她同樣不會答應,這樣一來,自己一心一意想爲孩子辦的事,仍然會落空。
遠遠地,又看得見坡上那幢黑黝黝的破房子了,肖子鑫已經汗流滿面。
那條大黃狗聽到動靜又狂吠起來。
“汪汪汪,汪、汪,!”
“去狗!”
門一響,這次出來看狗的是姜蘭花,上次她不在,這次在,肖子鑫一見她,心裡忽悠一下,然而,姜蘭花看到坡下的肖子鑫,卻是有點兒意外和吃驚,也許她認爲那次肖子鑫多少有一些傷情和失望、頭也不回地走了之後,再也不會來看她了吧,一怔一愣之間,她開口道:
“你來啦!”
“路過,來看看你!”
二人一問一答,姜蘭花看着狗,那狗也真的通人性,一見女主人的態度也就不再兇狠地吠叫而衝着肖子鑫搖起尾巴,肖子鑫上了最後幾步坡,隨着返身進屋的姜蘭花後面跟着進去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屋裡的情況又有不同,除了上次看到的瞎眼老人!!姜大鬍子,炕上還坐了個男人,而他最想見到的兩個孩子卻沒見人影兒,屋裡光線有點暗,那男人看他一清二楚,他冷丁看那男人卻是模糊,只看到跛着一條腿支在炕頭,旁邊有個鐵柺,肖子鑫立刻心裡就明白了,估計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瞪眼狗”了。
一時間,都有些尷尬。
“來客啦。”瞪眼狗問姜蘭花,打量着肖子鑫。
“啊,我是市裡的,路過口渴了,過來找碗水喝。”肖子鑫笑呵呵道。
“哎喲。”瞪眼狗果然直性豪爽,“那快坐,快坐下歇歇吧!”
“這是肖秘書長。”姜蘭花一邊匆忙沖洗着茶壺,一邊跟自己的男人說,“以前在咱村搞過調查,算是老熟人了,肖秘書長,你坐着啊,我先把水給你們衝上。”肖子鑫笑着點頭,注意到了她手上的茶壺裡有很厚的一層茶垢,這茶垢也迅速喚醒了他心中遙遠的記憶,這裡人家不管多窮多富,都有一年到頭不離喝茶水的習慣,來人去客,無論好茶賴茶,總是把茶放在待客之首。
那邊姜蘭花忙着,這邊肖子鑫和瞪眼狗說着話,一時間倒也頗爲和諧,暖意觸觸。
只是肖子鑫心裡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不知道這瞪眼狗什麼時候放回來的。
其實,上次回來在懸圃縣參與指揮抓捕石二哥那次,肖子鑫就幾次想詢問一下阮水清有關這個瞪眼狗的情況,到底放沒放,後來一忙活,幾次三番都給忙活忘了。
如今一搭眼,那瞪眼狗別看直性,卻也算個粗中有細的人,一個市委秘書長到家來,怎麼說也是榮幸的,更沒想到,看着姜蘭花忙裡忙外,肖子鑫偶爾又有點兒不太自然的神色,他心裡也在不斷劃魂兒,要說是老熟人吧,也象,可要僅僅是這樣,姜蘭花和肖子鑫偶爾一碰的眼神看着又不象,總感覺裡頭還有點什麼說道似的纔對。
什麼說道,他不懂。
很少有人知道,在呆坐的那一小會兒,瞪眼狗的腦袋瓜子裡都會想些什麼呢,那點時間也許不足三五分鐘,這個平日裡不擅言談,有事能憋就憋着的人,也許想的是一天前剛剛發生的煩惱事,一天前他才一跛一拐地從縣裡看守所被放回來,前前後後他已經莫名其妙地被抓進去有幾回了,哪一回也沒給個確定的說法。
也許是盤算着忽然到家來找水喝的這個肖秘書長到底是什麼意思,反正,天天困擾着這條農村漢子的煩心事都是這些。
肖子鑫坐在炕沿上,姜蘭花已經把茶水衝好放到兩個人面前的小炕桌上來了。
瞪眼狗就盡地主之宜,先探身給肖子鑫倒了一碗,再給自己倒滿。
“呵呵,喝吧,肖秘書長,咱家沒好茶!”
“謝謝啊!”
肖子鑫拿起碗,輕輕呷了一小口,心裡的滋味怪怪的,五爪撓心,想找個機會趕緊把想說的事辦了,好下山,卻見姜蘭花又出去了,只留下他跟一個跛腿漢子尷尬着,嘮着。
因爲早先在農村呆過,在大國縣當縣長後也常跑村上,肖子鑫會說農村那些家長裡短、生活油鹽和莊稼收入之類的鄉下話,慢慢也打消了瞪眼狗最初心裡所產生的一些疑惑,藉機,肖子鑫正好可以側面瞭解一下他的情況和鄉上劉鄉長等人的傳說。
漸漸地,瞪眼狗也真的把肖子鑫當成了下鄉訪貧問苦而可遇不可求的官。
他一肚子苦水不由涌上心頭……
這個瞪眼狗並不是頭道崗村本地人,在外地跟姜蘭花認識後,同情她帶着兩個孩子,經常出來進去幫忙,一來二往,同居到了一起,前些年,城裡不好混,幹啥都要證,還上稅,他們沒錢去辦,也受不了那個氣,就雙雙回到了頭道崗村落腳,殺豬賣肉,勤勞致富,瞪眼狗和姜蘭花的日子也過得挺好,後來在村子裡算是富戶了,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還盤算着蓋新房呢。
柴火是現成的,就在院子裡,每天一早,天還黑着,兩個人就爬起來,先燒上一大鍋水,院子裡豬的嚎叫就開始了。
來幫忙的抓豬人按腿的按腿,拿刀的拿刀,豬的勁頭蠻大,可不僅僅是嚎叫那麼簡單,面臨死亡,三四百斤的大肥豬目瞪齒裂在案板上又蹬又滾,卻抗不住瞪眼狗加上幫手的力氣,按住那生靈後,照着腦袋猛一棒子下去,豬就被打懵了,蹬蹬腿,拚命掙扎只剩下渾渾噩噩的哼哧聲,刀一捅,不偏不倚,正中脖頸,腦袋往下一壓,一根桔杆就在脖子下面接血的大塑料盆裡攪動起來,防止滾血凝固。
這一切,瞪眼狗做得毫不手軟,利索有準頭,嘴裡依然叼着一根菸,姜蘭花更是風風火火,完事,水也燒得反花了,熱氣騰騰,血脖子只剩下一些泡沫,豬被擡上去,褪毛開膛,天就亮了……
殺豬賣閒暇,還要走鄉串戶收生豬,瞪眼狗有一膀子力氣,這就使得他在很多場合都可以露一手,後來,村裡人都覺得瞪眼狗這人不白給,有經濟腦瓜,就選他當村長,跟那些頭腦靈活,能說會道的人不同,除了殺豬賣肉,他不會別的,而且沉默寡言。
後來時間長了,大家發現這個瞪眼狗其實挺會做生意的,有來錢道,會算計,應該是個當村長的好手,因此大家就一齊找他,要求他帶領大家一起抓線,瞪眼狗開始是推辭,說心裡話他並不想幹,這年頭兒,自己能發財就得了,誰管村裡這些破事呢,哪有那個閒心。
可是不當又不行,大傢伙總是鼓動他,到他家說和,這樣一來也就沒有辦法了。
農村人嘛,面子上的事很重要,於是乎就將就幹吧,順水推舟當上了村長,但是當上村長後,他也的確爲村上辦了不少好事,在以種地和養植人蔘爲主的村子裡,類似瞪眼狗這樣走街串巷的殺豬賣肉人確屬鳳毛麟角,因此也就格外顯得突出。
閒話少說。
本質上,瞪眼狗對所有大沿帽們都是蔑視和抗拒的,無論當年在城裡,還是後來去鄉上,現實生活中,又處處斷不了跟大沿帽們打交道,一些單位雖然沒有大沿帽,但都管得着他,受他們拖累,打不贏,躲不起,也許,瞪眼狗每天睜開眼睛點上煙,迷迷登登心裡想的那些煩心事,第一件,或者說最令他腦殼疼又無奈的事,正是從這裡開始。
說着話,肖子鑫不斷點頭,表示明白和理解。
瞪眼狗一看,心生鼓舞。
直性人都是這樣,幾句好話,甚至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安慰就足以使其感動,何況他知道自己面前現在坐着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一縣之長啊,不管他來找水喝是真是假,把憋在肚子裡的話跟他好好說說,心裡頭也覺得痛快呀。
姜蘭花進來了,她炒了一些山裡特有的大毛客(瓜子)和松樹籽,用一個大鐵盤子盛着端上來,一股特殊的香味頓時撲進肖子鑫的鼻孔,讓他一下子就跌進了過去的一些往事之中……只是他不敢分神,擔心面前的瞪眼狗看出什麼,就客氣地說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啊,這麼客氣。
“快吃吧,山裡也沒啥好東西招待縣長,就這,自己家打的,不用花錢買!”
“快吃吧,肖秘書長,呵呵。”瞪眼狗也熱情洋溢地說着。
“好好好,謝謝啊!”
這次來,也許是有瞪眼狗在家的緣故,肖子鑫明顯感覺到姜蘭花的態度與上次完全不同,簡直是判若兩人,他一邊客氣着,一邊拿起一個松樹籽,“嘎嘣”一聲咬開,油脂很大又味道奇特的一股香味立刻順着口舌沁人肺腑……
十幾年前也許瞪眼狗就聽到過這麼一首順口溜:“一等人,是公僕,子孫後代都享福;二等人,是經理,坐着洋車摟美女;三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賭都報銷;四等人,搞租賃,汽車洋房搞小姘;五等人,是演員,一扭就來錢;六等人!!吃了原告吃被告;七等人,手術刀,剖開肚子要紅包;八等人,搞宣傳,信口雌黃只爲錢;九等人,個體戶,偷稅漏稅來致富;十等人,教書匠,推銷次品好榜樣!”
民間有能人,新民謠把社會概括的比專家還準確。
幽默得令人心酸。
不知道他當時聽了這樣的順口溜會怎樣想。
也許,他心裡會問:“殺豬賣肉是幾等人兒!”
這會兒說着話,嘮着嗑,吃着熱乎乎的瓜子松樹籽,關係又拉近了一層,姜蘭花忙碌着抱柴火說要做飯,說要留肖子鑫在家吃午飯,肖子鑫趕緊說,可別麻煩了,車還在下面等着,喝完水就走了,千萬別做了,做也不能在這吃,下午回縣還有事。
姜蘭花一聽,想想,也就算了,擦擦手,進屋坐在炕梢,看着肖子鑫跟瞪眼狗說話。
瞪眼狗說,殺豬賣肉,雖說掙兩個活錢,不過很辛苦,在當地人看來,怎麼也難以算得上有身份的人,不受尊敬也是自然規律,巴豆鎮屠宰點的負責人李中成那時候可能還不認識瞪眼狗,也管不着他,兩地相距數十里,不僅屬於兩個鄉鎮,還是兩個縣管轄,不過教書育人都成了“十等人”,是令人沮喪的,自己整天擺弄豬毛的算個鳥。
肖子鑫看到,這個沉默寡言的農村屠夫,中等個,大臉膛,體格非常健壯結實,可惜的是殘廢了一條腿,老實說,如果不是後來某一天他讓鄉政府給抓起來,又弄到縣公安局,最後不清不白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估計眼下這個破敗的家庭還不至於如此窮困潦倒,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爲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越不受尊敬,人就越是敏感脆弱。
但瞪眼狗只是在心裡憋着。
如今這一說,就有些剎不住車的意思了,滔滔不絕,肖子鑫心裡就開始有點兒着急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想辦的事,眼瞅着還找不到一點機會跟姜蘭花背後說說,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會答應。
這樣一想,就有些走神,瞪眼狗也不是愚魯的人,馬上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隨後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黃板牙道:“嗨,你看看我,這說些啥呀,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了,你別見怪啊,肖秘書長!”
肖子鑫也爽朗一笑,趁機說道:“沒事,你剛纔說的這些情況,是個問題,我跟你們家小姜也算是老熟人了,回去我看看,找個機會問問鄉政府和公安局,到底是怎麼回事!”
“哎呀嘿。”一聽這話,瞪眼狗受寵若驚,“肖秘書長,要是這樣,可太好了,求之不得呀!”
他忽然重重地仰天一嘆,眼淚就流在了寬寬的臉孔上。
“那就這樣吧,老張,我還有事,先走了,哪天有空,我再來。”肖子鑫趁機起身,回頭道:“你放心,你的事,我會當個事來辦,成不成,能辦到哪步,我都會給你們個信!”
瞪眼狗感激涕零,急着要下地找鞋拄拐送送肖子鑫,姜蘭花說:“你快炕上呆着吧,我送送得了!”
“那也好。”瞪眼狗很不過意,“再見啊,肖秘書長!”
“再見!”
他主動握了握瞪眼狗的手,出了門,姜蘭花跟在後面。
走了二十幾步,到了外面板杖子的坡下,看看四下無人,肖子鑫第一個動作就是掏出在吳砝縣買的那個新手機和五萬塊錢,不容分說地一塊按在姜蘭花的手心裡:“這個你拿着,以後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本來想給你直接衝費開通了,但選號碼人家要登記身份證,哪天你自己上鄉上去辦個號碼吧!”
姜蘭花愣了。
“這、你這……”
“你快拿着吧。”肖子鑫說,“不管怎麼做,我都欠你的!”
姜蘭花的眼裡一下子就涌滿了淚水。
ps:求票求收藏!!,吐槽拉書迷,粉絲無上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