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崇山峻嶺中的懸圃縣,近年來風光極了。經過大步流星般的奔走突圍,已經提前兩年達到小康,又經過一連串兒敢闖敢幹敢爲人先大膽乾的公僕們的銳意進取,開放搞活,懸圃縣委縣『政府』一班人一躍而成爲全省的“五好班子”行列。而這個大工程中,肖子鑫領導的縣公安局自然而然也在其中。
特別值得大書特書的是,懸圃的市政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全省連創了六個第一:比如什麼第一個招商引資先進縣、第一個優秀愛民安居工程、第一座集綠『色』觀光、山水旅遊、休閒與娛樂於一身的紅旗飄飄溫泉度假村、第一個衛生文明城市、第一個市級“兩個文明一起抓”綜合治理改革先進縣、第一個關閉個體小煤窯先進縣和第一個村委會民主選舉試點先進縣……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懸圃縣的上訪告狀人員日益壯大。
內容大多關於社會治安。
現在,各種高消費娛樂場所藏污納垢已經成爲懸圃不爭的事實。洗浴按摩城、舞廳歌廳練歌房、洗頭屋洗腳屋等新興的服務行業、場所,和諸如機動車修理、配件、組裝及拼改裝和廢舊車輛市場、舊物收購與批發、金銀改制、證券票證、典當寄賣、通訊工具市場……
賓館飯店,出租車,影視影吧、網吧遊藝廳,中介機構等等七行八作行業和場所治安問題突出,礦山、林業、長途客運貨運,大型農貿批發市場以及一些暴利行業正面臨着黑惡勢力的『插』手甚至瓜分。
懸圃縣的社會治安形勢正是隨着這種經濟活動的變化,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加上部分執法人員執法違法,收受賄賂和吃請,甚至強拿硬要,很難有所作爲。過去治安問題不突出的行業、場所,現在也已經成了重災區。
由於種種原因,縣公安局對刑事犯罪和治安狀況的變化不敏感,反應不及時,有針對『性』的辦法不多,主要精力都放在應付大案要案上,即便是將其列入了重點行業和重點管理的場所,由於公安、工商、文化等主管部門的方式方法陳舊落後,關係複雜,其作用也甚是有限。
早飯後,在家閒呆了好幾天的阮濤出了這個大院子,開車帶上老婆孫麗去山上的太經閣轉轉,再往前走點,是一家牛肉麪館。名字很大衆,叫興旺。老闆,老闆娘和兩三個夥計。老闆娘招呼着,先將提箱放到長長的桌子上,有人說:“來個大肉面。”也有人要的是小碗,但量卻並不比其他人要的大碗少。
阮濤一腳剎車,停了停,這家店的主人乃至夥計出於對他職業的某種尊敬,趕緊打招呼。“阮局長,下來吃一碗吧,好吃得很,乾淨,你放心好了。”
他笑笑說:“呵呵,我吃過了,就是看着你們生意紅火,面也做得地道,看一眼就行了。”一腳油門,他打個招呼便走了。
記得一次晚歸,他第二次路過猶豫着掀起店鋪的門簾,老闆一家和夥計已經圍坐着吃飯了,還不等他開口,夥計就說了:“您吃什麼,您說,我立馬去點火。”等他的面好了,他吃的時候,老闆的孩子在嚷着什麼,還是這位夥計對小孩說:“要念下書,比如象阮局長這樣,人才活得福氣神氣。”
話說回來,在他們尚不知道他是公安局副局長身份的時候,他碗裡的面量確實有些少,還不是一般的少。吃完了,喝一碗麪湯。身體一下舒暢開了。這個牛肉麪館的生意相當好,時不時會有小汽車在這個不起眼的店前停靠。這讓他偶爾不禁想到一些在牛肉麪湯中加罌粟殼殼的傳聞。
前面不遠,就到了縣『政府』對面的廣場,這個廣場宏偉壯觀,但卻顯示着一些隱約的味道。廣場上喧譁的各種聲音嘈雜在一起,有流行着的《有沒有人曾告訴你》,也有來自新疆的民樂《雪蓮花》、《2002年的那一場雪》,但最吸引他的聲音,是廣播電臺中傳出的磁『性』聲音和回憶。讓阮濤回到似乎已經十分遙遠的高中時代,回到197x年的5月23日。
他就是在家鄉縣城早晨的廣播聲中走向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的考場。那天,路邊的柳樹都開滿了嫩綠的裙襬,空氣也滲透着希望和喜悅。
少年的艱難困苦,幾乎鍛造了阮濤天然的個『性』,尤其是後來陰差陽錯地考入了省警察學校,更是如此。從此以後發奮讀書,學習各種公共安全和警察技能,從懂事那天起,他就知道祖父和父親希望他和哥哥成爲一個有學問的人,光宗耀祖,不受人欺。
日後,每當他在求知的海洋中遭到颶風襲擊時,每當他在奮進的路上遭到沉重打擊時,祖父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和期待的目光便激勵着他,雖然他恨自己的父親,但父親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和他的經歷、還有那無聲的嘆息卻讓他熱淚翻滾,他馬上得到巨大的力量,總是勇往直前,向目標邁進。
十多年後阮濤終於如願以償,成爲懸圃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長。這並非他的最高目標,從警十餘年,不知不覺中,讓他有了鋼鐵般的意志和百折不回的親和力,憑超人的智勇與小城裡各種犯罪拚搏,九死一生,這些年的確贏得了極大的聲譽。
只是,現在似乎都成了某種浮雲。英雄還在,魔心已生,他什麼時候開始變了,沒有人說得清楚,只有他自己纔會知道。
這一天,五峰山上的太經閣大師照例登臺講經,說的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第十四品:離相寂滅分》。正滔滔不絕,口吐蓮花之際,清風拂面,順勢將講經臺側那一片雲霞粉蒸的桃花林中的一瓣桃花吹送過來,正正落在攤開的經文上。
阮濤下了車,和老婆慢慢騰騰進了廟宇,他伸手抹去,一行經文赫然躍入眼底:“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
倏地心頭猛然一震,耳邊嗚嗚作響,他的目光與一雙眼睛相對,放眼臺下,空空『蕩』『蕩』的竟不見半個人影,衆生皆低頭不語在聽經,滿庭院鋪陳的青石板都被白晃晃太陽烤裂了,裂紋中竄出一片縱橫有序的蘑菇,或圓滾平滑,或瘦愣有角,而蘑菇頂上間『露』出油亮亮的圓斑……
那雙眼睛,就是下面縣城的縣公安局副局長阮濤的。
他今天上山,一方面爲自己,另一方面卻是爲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另外的情人和那個可愛的兒子,偉豆和小小啡,從賓館被放回來這些日子,脫離了肖子鑫、孫偉、安心和檢察院的嚴格調查審訊之後,可謂又一次有驚無險。
這天一早,老婆孫麗勸說他無論如何也要陪她一起來上香還願。因爲在他被人關在賓館時,她一個人在家裡,天天早上、晚上兩次在佛祖面前爲阮濤上香默默祈福,保佑老公平安無事,這不真的就沒事了。
孫麗自此對佛法無邊更確信無疑。肖子鑫他們和檢察院再厲害,公安廳再厲害,在她眼中都不如佛祖厲害,如果不是在外地上學的兒子耽誤不得,今天她還要領兒子一起上山來太經閣。便衣便服的阮濤跟在後面,老婆更加虔誠地跪下在他旁邊,嘴裡念念有聲,不知在低聲訴說或祈求什麼。
剛剛無意之中擡頭與法師的對視,讓阮濤感到一種別樣的啓迪,電擊一般渾身不由自主輕微抖動了一下。
依他的心思,其實這個警界辦案高手並非十分相信上帝或佛祖,但是經不住老婆的耳旁風,想想也是,信其有,總好與信其無,自己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遭人舉報暗算,說蹊蹺也真是蹊蹺,每次規格都不算低,但是每次都這樣莫名其妙地咬咬牙便平安無事了。不是佛法,不是老婆孫麗虔誠地暗中念法保佑,也真是難以解釋得清楚的事。
來之前,他在車上甚至還給老同學劉文學打了個電話,劉文學說他在外地趕不回來,但他贊成阮濤去太經閣上香還願。有些事情,人生就是這樣的,“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但是該信的東西,還是要信,沒看如今許多官員都信嗎?何況我們這樣的小民?”
阮濤便換了衣服,開着警車一路風馳電掣地帶着老婆上了五峰山太經閣。一邊上香,聽經,心裡的塵世凡心卻也在肚子裡風起雲涌,『蕩』起一陣陣煙塵和謎團。舉報他的人至今也沒有暗中查出到底是什麼人所爲。這讓他幾天來很生氣,也無奈。都說辦案能手是他,可他對於“陷害”自己的那個人卻如此無奈,真是有點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把的尷尬。
那天,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體內一股股左奔右突的真氣攏住,聽完大師誦經,爬起身來,跟着老婆孫麗,在人羣中看着那老和尚輕一步重一步地被弟子扶回禪房。時間已經有點兒晚了,想起上次自己領兄弟們爲領導保駕護航,途中停車返回太經閣的事情,有心留下來,晚一些回去,體驗一下太經閣晚上的一些神秘感。
太經閣的經營,半公半私,半明半暗,帶有化緣和公益效應,門票看漲,也接受信衆、個人或公家甚至於『政府』的香火錢與大宗捐助,這次阮濤帶了5000塊錢,由孫麗輕輕地投進了門口的錢箱子,他們晚上既可以留宿山上,也可以參加黃昏時分的一些例行方式。
阮濤心裡不安寧,臉上雖平靜,畢竟是六根未靜之人,不同於孫麗。她一半俗人,一半自己認爲怕是已經交給了佛主。在對待肖子鑫和檢察院官員的時候她可以怒目而視,目空一切,不把那些人放在眼裡,但是到了山上,到了佛主面前,便只剩下了虔誠與懺悔,象只小綿羊一般楚楚可憐,令人心疼。
阮濤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心不誠而又半信半疑地做着一切,觀山看景。
夫妻兩個半夜纔多少清醒過來,留宿山上的一些遊客有的遨不過,已經入睡,他們和另外一些人,看獨自在一盞青燈下脫去青絛玉『色』袈裟,換着普通僧服的人,趁夜離開寺後,向另外一處地方而去。前面在走,後面的人也默默不語地慢慢跟着,氣氛神秘,夜『色』朦朧,似乎真的有一種夢幻『色』彩,象是夢遊一般。
老和尚說:“世相百音,皆由心生,最怕的就是突然轉念一想…… ”
小和尚說:“木門沉重地咿呀了一聲,我還聽到他們在說話。”
一些人來了,然後又走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出現過。
阮濤和孫麗從禪房裡出來,接着敞開院門。站在迎風的石階上,山風輕輕吹佛,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門前那片今年纔開闢的菜地上,新葉初展,已經曬上了一層亮晶晶的夜『露』。通達外面的道路空空『蕩』『蕩』的,不似白天那樣人聲鼎沸,常年少人行走的山石路上佈滿了一叢叢的野草,隨風起伏。
兩個人坐在門外的石階上,說着話,阮濤不時想起兒子偉豆和小小啡,聽孫麗說太經閣法師的一些事情,一般他們每隔一月纔會出門化緣一次,或者更久,山寺清淨而簡樸,所需不多。何況香火如此旺盛,化緣也就是下山各地遊走了,並非只爲錢幣所累,這時,他們看到一個人手捧香燭,沿着土石路大步走上山來。
心裡一動,起來跟在後面轉身折進寺院,不慌不忙地。
“佛祖保佑。”那人先進了正殿,焚香燭,拜菩薩,然後才喜孜孜地轉出來,在背後對面朝白果樹張口說道,一枚金黃的木葉從手中滑下,落在腳前的草地上。和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毫無徵兆就出現的一樣,一個人推開沉重的木門。阮濤的職業病和某種敏銳的慣『性』思維此刻又上來了,他想問:“誰?”
但現在他已經失去了那種超常的感應力,就連身後的孫麗和他相隔多遠距離也不能憑聲音的高低來斷定。
他緩緩轉身,一邊順其自然地聽憑體內那一團灼熱的東西涌上喉頭,又砰然一聲跌回到胸腔。老婆孫麗在跟一個和尚說話。
“師傅,你還記得我嗎?”她嗓門很高,她一開口,滿院的風都受到了驚嚇,疾疾流動起來。
“不記得了?”
“阿彌陀佛。”
“到底記不記得呀?”
“善哉善哉。”師傅腦海裡的這個女人一直漲紅着臉龐,一日之內便有那麼多信衆拜訪太經閣,他怎麼會人人記得?生兒子偉豆前,孫麗曾把才能公阮濤領上山來,見過此人,那時候,他們在山道間疾步如飛,女人雖已懷孕,卻絲毫沒有影響到腳力,阮濤只穿了一件背心,身板寬闊,背上墳起的肌肉蠻橫有力,並閃着慄『色』的光澤。
經老婆這一說,夜『色』中阮濤也記起了不遠處的這個和尚,那張面孔。
他還記得老婆當時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框,突然回身說:“師傅,師傅,我吃了你的『藥』,拜了菩薩。真的就會生出一個胖小子,我相信真佛法無邊。”
可不是麼!後來生產時孫麗果真如此,這給阮濤生出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或許那也是他第一次開始相信佛法的偉大或神奇吧。
之後,再看到孫麗在家裡擺香拜佛,一個公務員,在家裡整天弄這套,他便睜隻眼,閉隻眼了,偶爾自己也會去燒根香『插』在那裡。
和尚不再說話,彎腰拾起腳下滑落的木葉,順手在半空裡揮了揮,塞進懷裡。他或許心裡已經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挺着肚子、一臉暈紅的女人和她身邊這個一臉冷酷的男人了吧,但和尚什麼也不說,跨出門後,身體不禁哆嗦一下,但還是沒有開口。
一切忘想爲因,起顛倒緣。
阮濤站在老婆孫麗身後,望着和尚悄然無聲地遠去,消失在一道禪院門後,也是在這棵白果樹下他想起許久沒有看見和尚晾曬草『藥』了。想起這事,他拉了孫麗一把,二人折回暗淡的禪房,沿牆懸空的橫木板上除了一層薄薄的塵土,空空如也,明月懸空,他們只是呆呆站在房中,轉眼看着印上窗櫺的樹陰影晃『蕩』起伏。
已經夜半了。
阮濤和老婆孫麗他們並不想在山上留宿,心裡的話該對佛祖說的已經說盡,夜裡該體驗的一些事情也已經看過,隨後,他們轉身飄然出門,穿過月光飄浮的小院。警車就停在後面的一進小院牆下,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家裡還有一個兒子,他們放心不下,臨下山前好象還有話想留下,可是究竟是什麼,他們也不知道,只感覺心滿意足了,至少孫麗是這樣的。
站在新開的菜畦前,午夜寧靜,泥土散發出剛澆過水後溼潤鮮新的氣息。
不一會兒,一切都看過了之後,“吱吱”兩聲,阮濤手上的什麼東西讓轎車有了一種奇怪的動靜,隨後他們鑽進警車,和尚第一次看見含淚帶笑的那個女人,是在許多年前的一個光天化日之下。而現在,她淚中包含的深度悲傷是無法掩飾的,好在一切已經過去,化險爲夷,一天的上香之旅也了隨了心願,而突發的笑明顯源於對和尚也會種菜的驚奇。
他們下山了。這無疑是非常之危險的事情,一般沒有人敢在半夜三更開車行駛在地勢異常險峻的五峰山太經閣後面彎彎曲曲的公路上,唯有阮濤,一路風馳電掣一般,並未減速,向山下的縣城奔去。他至少相信,自己不會出事,就像相信即使肖子鑫和孫偉、公安廳和檢察院聯合辦案,調查他的事情而最終仍然一無所獲一樣……
在這條熟悉的山路上,雖然險峻,但他充滿信心和活力。
一切都可以闖過。身在江湖,不就是這樣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