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鑫讓女記者王喜鵲對王德軍的採訪進行了好幾天,要死的人了,他也樂意多說,內心似乎有一種傾訴的慾望在支撐他,因此,女記者的採訪也算是比較順利,步步深入。
有時候,肖子鑫有空他就親自陪着,沒空,就讓安心或楊統他們陪同……不管怎樣,這一次又一次採訪,對於肖子鑫從心理上掌握和了解犯罪嫌疑人也有好處,他樂見其成……
採訪,是以一個說一個聽的方式進行,大部分時間,女記者王喜鵲都是默默不語地聽,只有採訪錄音機在輕輕轉動,發生“沙沙“的聲音。
而主要還是王德軍“主講”——
“不客氣地說,在我當兵回來這十二年,親眼所見人人痛恨的腐敗並不多,但正如有一篇文章所說,廣義的‘腐敗’——‘公權的濫用’卻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外延要大得多。
“這些年來,我雖然沒當過幹部,但在縣裡那些官我也見多了,除‘謀私’外,還包括不具有‘謀私’動機的許多作爲和不作爲。如主觀主義,信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敵視科學,決策如兒戲。視納稅人血汗如糞土,少慢差費,好大喜功(儘管‘好的是社會主義廣大羣衆利益,喜的是人民之功’),禍國殃民;如官僚主義,苛政如虎,視民如草芥,張揚‘肅靜’、‘迴避’衙門遺風,每次看見市委某領導出去都是興師動衆,足跡所至,雞犬不寧。”
“要我這個小老百姓看就是如形式主義,凡事不講實效,花拳繡腿第一。”
“文山會海,虛報浮誇,天下無事,庸人自擾,乃至不爲無益之事,難遣有涯之生;又如機構臃腫,低效無能,在其位不謀其政。”
“他們那些人,尤其是大大小小的機關幹部,清茶一杯,報紙一張,香菸繚繞中以傳播小道消息、黃色段子爲能事。這些行爲沒明確的‘私利’動機,但受納稅人供養而不提供合格的公共產品,都屬於公權的非正常使用即‘濫用’,記者,你說是不是,理應列入廣義的腐敗範疇。”
呵呵,一說起來,王德軍就有點剎不住車,好象他的罪已經交代完,心裡輕鬆多了,滔滔不絕,一瀉千里。
女記者一直在刷刷記着,沒有打斷他。
肖子鑫盯住他沉默不語。在跟面前這個人打交道的日子裡,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幾次聽不下去想打斷王德軍,但見女記者王喜鵲沒說什麼,也就聽着。“離題萬里嘛!不說動機,怎麼扯這麼遠?”
“說說動機和那天的事。”他終於忍不住,提示道。
王德軍看看他,再看看其他人,反應淡然。
“那麼,說說是什麼促使你走出最後一步的?”
“是什麼?”王德軍反問,看看女記者,淡然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說過。現在想想,是有個過程——我總不能前天還把一個自己當成‘恩人’的人,睡一覺醒來就對其痛下殺手吧?是不是?可是,是什麼促使我走出這最後一步的呢?這個,我也不知道。”
肖子鑫鐵青着臉出去了。
他站在門外依然悶頭抽菸。當懸圃縣公安局的一把手越久,肖子鑫的心裡對這個社會也越來越明白,尤其是對一些人的審訊,讓他更多地瞭解到了社會另一面的真實情況。
“我的戰友,馮江,就是你們都知道的馮大愣。爲了保衛祖國,他沒死在越南鬼子手裡,卻讓市委某領導給整的那樣狠,關了半年多,打得大便都拉在褲子裡,最後卻連個說法也不給,這是我第一次對市委某領導失望或者說心生恨意。”
“馮江在戰場上是英雄,差點兒沒死了,都毫無怨言,他僅僅是對一些事看不慣,氣不憤而已,其實沒他啥事,那封舉報信其實是我寫的,也根本就沒受任何人的指使。這年頭兒,還用任何人指使嗎?我們這些戰友都覺得你市委領導也好,你兒子也好,不能這麼霸道,在長角市想怎樣就怎樣,這麼幹,對得起共產黨麼?”
“然後……你就?”女記者問。
“不。”搖頭。“決不這樣簡單。”
“不管怎麼說,市委某領導對我是有恩的,這一點不能否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當縣委書記的時候我認識的他,沒有他就沒有我復員後那麼多年的幸福生活。不怕你笑話,認識市委某領導之前,我從沒坐過小車。”
“第一次坐,就是他的奧迪,因爲密封太嚴,又緊張,都吐了。市委某領導啥也沒說,讓司機停車,拍打着我的後背,讓我吐完。”
“我當兵是從農村走的,回來還回農村。市委某領導找我的時候,是聽一位點頭英雄——我的朋友,當時在縣委辦政策研究室當主任,他介紹的。”
“後來,我的第一份工作還是他給安排的,後來我對他一直心裡還挺感激的,所以,你問我爲什麼這麼幹……這個,我也不知道……唉!”
沒有人說話。
肖子鑫聽到這裡,丟了火車頭又從外面走進來,繼續聽他說。
“我承認,市委某領導人不錯,對我也挺好。尤其是他在縣裡的時候,我那時在下面鄉鎮工作,跟他這麼多年也有過接觸,但是他從縣委到市委,後來就不一樣了,越來越有官架子,跟老百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後來我聽說,也親眼見過他欺負老百姓,拿老百姓不當人……事多了,你說你看見聽見氣不氣?反正我氣,心裡也開始反感這個人,再後來就恨他,尤其是他讓公安局的人打了我戰友之後,更恨了!”
“馮江那件事後,我想替他說幾句話,我們畢竟是生死戰友,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次又一次上市委去找領導,根本連大門都進不去,我知道市委某領導的脾氣,弄不好,我倒沒什麼,馮江一家就更遭殃了,戰友們都不平,常在一起議論這事。”
“也議論別的事,越說越多,我的這些戰友大部分都在國有企業工作,就我自己不幹了,下崗了,成了失業人員,怨誰呀?但是他們這些人近年來下崗的越來越多,生活突然間變得沒有了着落,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有的倆口子在一個單位,工作找不到,原單位又不管,上街做生意書記和工商、稅務還不讓,可我和他們得生活呀!擺個小攤子都不讓,影響市容,還叫我們怎麼活?我們保家衛國的時候,流血流汗命都不要的時候,他們這些當官的怎麼不說我們影響市容啊?還說我們是最可愛的人呢!”
“真他馬的能忽悠,就這麼給我們忽悠傻了,啥也不知道,但誰好誰壞,我們還知道吧?”
“怎麼生活?我也就常常想起發生在市委門前的那些事,我們這些人——複員軍人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去請求,去哭訴……心裡真的很矛盾,很不是滋味。”
“一個市委主要領導,當官的,當那麼大的官,我們小老百姓心裡也明白不是那麼好當的,就像一個家長似的,什麼事都要管,什麼事都要操心——可是,你市委某領導從來就沒有過問一下我們小老百姓的事,整天‘抓大事’,神馬他馬的大事啊,是玩女人撈錢嗎,他只關心城市建設項目、招商引資、仿古一條街、城市規劃、城市綠化等等大事。有大錢撈啊!”
“你別胡說八道,王德軍!”肖子鑫實在聽不下去了,忽然站起身,一揮手製止他。
“怎麼胡說八道?”王德軍愣了一下,緩過勁兒來,說:“我親身經歷的事情,怎麼叫胡說八道呢?”
“那你也不能這麼跟記者胡嘞嘞,這象什麼話?”肖子鑫心裡是承認他說的那些話的,要講官場感受,肖子鑫心裡最清楚,最明白,可樸素的官場感情和這麼些年來的“教育”,讓他心裡怎麼也覺得無法接受他的“胡說八道”。女記者王喜鵲笑了,說:“肖局長,您別生氣,讓他說,我就想聽真話,他想說什麼,就讓他說吧?好不?”
肖子鑫看了看她,感覺既然讓人家採訪,過分干預也不好,他農村孩子的樸素感情一下又佔了上風,想了想,點頭,算是默認。
不過他馬上又警告王德軍:“說話,想想,過過腦子再說,別什麼話都敢往外扔,你是要死的人了,我和女記者不是還得注意影響,還得繼續工作嗎?”
“好吧,我不對,我儘量少說,只說我的動機——其實這些都跟我這次事的動機有關,你不讓我說,那我就不說了。”王德軍點頭答應。他也有點兒猶豫不決了。
“說吧,說吧!注意點就行了。”肖子鑫也想知道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那好吧,那我就接着說,你不給我們這些人解決生活出路問題,去找你也見不到人,大門都進不去,我們心裡一次又一次地真是失望啊,恨啊!而對於羣衆反映強烈的下崗工人問題、社會治安問題、城市污染問題以及上訪告狀——各種社會不公問題等等,他雖然有時候也在大會小會上講,在電視節目上大張旗鼓地吹噓,可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真正關注過,他關心過麼,更沒有切實地研究解決過。”
“我這幾年就在他身邊的這個城市工作,我心裡不清楚,沒看見麼?全是親眼所見啊。”
王德軍嘆息一聲,好像在回味自己的話,又像十分傷情的樣子。
肖子鑫皺褶着眉頭,依然故我,只聽,一句話不說。偶爾,他會擡頭瞅一眼王德軍,看看女記者王喜鵲,接着繼續點菸,一口一口地吸。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女記者快速反應地記着,也不說話。
停頓一會兒,王德軍繼續道:
“馮江曾經跟我抱怨過,說不行乾脆就給他送個炸藥包去,看他管不管?呵呵——這話嚇了我一跳。”王德軍一笑,很詭異,也很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