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一衆將領,朱景洪到了軍陣前,首先站在了東西側第一個方陣。
這便是新訓第一衛,且臨時指揮使朱景洪還認得。
“李……成勇,對吧?”
“臣耀武中衛右都參將李成勇,拜見殿下!”
李成勇站在方陣第一,其身後是幾名千戶。
這位去年在天山作戰獲勝後,接受檢閱時提了一攤子酒,給朱景洪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那時李成勇任千總,在年初他已被提拔爲京營參將,新訓開始後被臨時調過來,任新兵衛的指揮使。
示意李成勇起身後,朱景洪笑問道:“今日沒帶酒來?”
李成勇微微勾着腰,答道:“殿下,昔日輕浮孟浪,事後想來……臣仍覺羞愧!”
朱景洪平靜答道:“英雄豪傑,敢作敢爲……又有何羞恥!”
“只是得注意場合,我倒希望所有將領們,始終保有赤子之心,如此才能更好爲朝廷立功,爲陛下分憂!”
在高位上待久了,在這種正式場合,朱景洪出口就是老幹部語調。
穿越過來已有七年,他今年不過二十三歲,但裡裡外外都已經變了。
“殿下教誨,臣當謹記於心!”李成勇再度叩拜。
而周圍的一衆將領,也紛紛出言附和。
隨後,朱景洪帶着一衆將領,徐徐通過了軍陣前方。
“恭祝殿下,長壽安康!”
“恭祝殿下,長壽安康!”
“恭祝殿下,長壽安康!”
現場的吶喊聲直衝雲霄,所有參與訓練的士兵們,都用最大的聲音喊了出來。
朱景洪有多重身份,但在軍隊之中無異於神,士兵們對他是無比崇敬,所以當朱景洪經過面前時,他們的聲音也就會越大,
沒辦法,這六七年來的所有大仗,大明朝所取得的一系列戰果,全都是他這位襄王一力促成,他的威望已是僅次於皇帝。
這邊檢閱的事才搞完,朱景洪本打算在軍營與衆將共用午飯,卻有宦官來跟他傳了消息說朝中有大變,首輔趙玉山請他趕緊回去。
出於避嫌的緣故,朱景洪與文官極少聯繫,與六部堂官及以上幾乎沒來往,更不要說是首輔趙玉山了。
當然,趙玉山也從未私下跟他來往,二者間在這方面很有默契。
眼下趙玉山竟直接給他傳信,可見事態已是非常之緊急,於是朱景洪也顧不得其他,辭別衆將後便往皇城趕去。
路上經過細細詢問,他才知道怎麼回事,原來是皇帝要殺次輔陳錦昀。
原因其實很簡單,近日朝廷內外發生的一系列變故,都有陳錦昀及其門人推動。
但這話也不全對,應該說是反對朝廷新政的人,都主動聚到了陳錦昀旗下。
甚至向來低調的鄭志清,近日也有委婉發言,暗諷當下朝廷壓迫過甚,爲奸佞之輩肆意秉正。
上午皇帝召集廷議,本爲商討如何控制局面,說直白些就是避免官員致仕。
說是商討,其實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此時說穿了就是利益交換。
廷議到最後,竟是皇帝暴怒,還要將次輔處死,可見廷議是談崩了。
這也讓朱景洪明白過來,自中秋節到現在發生的所有事,已把士大夫們逼上了“絕路”。
所以纔會出現當下這種局面,廷議上連表面和諧都維持不了。
當朱景洪進了皇城,便已有宦官來跟他稟告,次輔陳錦昀已被押進昭獄。
這還不算完,禮部尚書楊金棠、刑部尚書申國禎都被罰俸,並令此二人閉門思過。
得知這些消息,朱景洪也被驚到了,暗道老頭子這是上頭了,所以才把桌子都掀了。
朱景洪承認,老頭子有掀桌子的資本,畢竟如今皇權有壓倒性優勢,誰跳反就能滅誰。
但若真走到那一步,對朝廷將是極大損失,最後只會是雙輸的局面。
雖是趙玉山傳的信,朱景洪卻沒去找他,而是直接往幹清宮去了。
出乎他預料的是,幹清宮這邊很安靜,他沒有見到暴怒的皇帝。
經過通稟後,朱景洪得以進入內殿,最終站在了皇帝書案前。
待其行禮後,沒等朱景洪開口,朱鹹銘已先問道:“上林苑那邊練得如何?”
“士氣高漲,把人分下去之後,就可以直接投入作戰!”
“明年初,部署在九邊的京軍要輪換一批,西北留守之兵也要輪換,這件事你去辦吧,儘早拿個章程出來!”
說到這裡時,朱鹹銘竟咳嗽了幾聲,近日他的身體也不太好。
仔細看着眼前的皇帝,朱景洪思緒回到了七年前,那時老頭兒精力旺盛,哪像如今這般散發着衰敗氣息。
“是!”
放下手中御筆,朱鹹銘撫開身前奏本,問道:“你來有事?”
“兒子聽說,您將陳錦昀下獄了!”
“怎麼……你是來說情?”朱鹹銘不以爲意。
看老頭兒臉色平靜,外表從容的樣子,朱景洪可以確認,這位沒有怒氣上頭的意思。
既然不是衝動使然,那就是故意爲之了,這樣的情況同樣讓他意外。
“爹,陳錦昀是次輔,門生故舊遍佈天下,對他若是處以極刑,只怕……”
沒等朱景洪說完,朱鹹銘便已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
“你說清丈之事,天下士人會都冒造反殺頭風險,與朝廷對抗到底?”
“清丈而已,不是要奪他們土地,而是讓他們把稅交齊,沒動他們的命根子,他們不會全都拼命!”
“自趙玉山秉政以來,清丈之事多有挫折,推行起來甚爲費力,原因何在?”
見朱景洪面露思索,朱鹹銘手指了指桌面,平靜道:“就在這幹清宮,就在於朕……沒有全力推行!”
“這次反正鬧大了,乾脆就鬧他個天翻地覆,所謂不破不立……朕已經決定,此番誰跳反就殺誰!”
皇帝的話,朱景洪聽明白了,但他還是不太贊成,可也說不上太反對。
這一把玩兒得確實很大,要徹底鎮壓住各地亂象,接下來就得動用軍隊了。
“爹,此事重大……您得三思啊!”
朱景洪明明更具有衝勁兒,此時在這種大事上沉得住氣,這一點很讓朱鹹銘滿意。
面帶笑容,朱鹹銘說道:“你放心,爹有七成把握……只要前期多砍幾顆人頭,其他人就都老實了!”
這完全是在賭,這要是玩崩搞亂了天下,後面可怎麼得了……
纔想到這些,朱景洪念頭爲之一轉,覺得若能借此完成稅基開拓,其成果也是非同尋常的豐碩。
他有很多計劃,想要完成就需要錢,而且是越快落地越好,畢竟留給大明的時間也不多。
西南之所以不穩定,就是因爲英法西葡在搗鬼,這四國會何時來犯。朱景洪也不知道。
所以,儘早解決國內麻煩,然後調集一切資源對外拓展生存空間,也是非常正確的一條路。
朱景洪在思索,但看在朱鹹銘眼中,以爲他還想要再勸。
於是朱鹹銘說道:“爹老了,這些年背了不少罵名,如今也不怕人罵了!”
“此事會得罪天下士人,被天下唾罵已不可免,如今乾脆做絕把罵名都擔了,便可讓後人不再爲難!”
這些已是推心置腹,至於他口中的“後人”是誰,答案其實已不言自明。
老實說,朱景洪心中有些感動,畢竟老頭兒是在爲他考慮。
“爹,既然您已下了決心,兒子便不再多言,但此事務必周密佈置,確保萬無一失才行!”
“這是自然,我已指令北鎮撫司,傳令各地千戶所,對所有離任官員進行嚴查,誰有作奸犯科之行,直接緝拿送昭獄審問!”
對近期致仕官員開展調查,爲的就是倒逼在任官員留任,畢竟誰還沒個“和光同塵”的過往。
“且朕已傳諭各地都司,全力備戰以應對變動,若有叛亂及時鎮壓!”
朱鹹銘接着又說了一些安排,在此過程中這父子二人有過商討,花費了一個多時辰便拿出了更完備的計劃。
“爹,您若再辦成這件大事,足以名垂千古了!”
這個“再”字很巧妙,肯定了皇帝此前的系列功績。
剿滅倭寇、平定朝鮮、掃平西北、大敗西夷……這一系列重大事件雖由朱景洪主導,但也是朱鹹銘這位皇帝的文治武功。
“小子,我還沒死呢……什麼名垂千古!”朱鹹銘沒好氣道。
父子二人此刻都笑了,如今他們相處很有默契,可見此前他倆擔心沒了緩衝不好相處很多餘。
“對了,這裡還有一份諭旨,你看看吧!”朱鹹銘指了指書案左側。
此時房間內僅有他父子二人,所以朱景洪只得親自上前拿起。
打開一看,其中內容同樣讓他驚訝,這是一份升遷的諭旨。
“鄭顯林升吏部侍郎、何顧謹任戶部侍郎、賈雨村任刑部侍郎!”
輕聲唸了一遍,朱景洪合起手中諭旨,徐徐問道:“爹,把他們都提上了,誰在地方上盯着?”
“不滿朝廷施政的人多,願爲朝廷效力的人也不少,他們三個人這幾年立了不少功,也是該給他們加加擔子了!”
“畢竟這天下,也不能只靠趙閣老,你說對否?”
皇帝最後這一句,其中意思值得玩味,朱景洪此刻細細體量着。
今日提拔的這三位,乃是最早依附朱景洪的官員,此刻把這些人提拔上來,顯然也是皇帝在爲他鋪路。
陳錦昀要完蛋了,鄭志清失勢也是早晚的事,往後朝政有趙玉山獨大的風險,朱鹹銘這是在未雨綢繆。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此刻,朱景洪對這句話有了新的認識,這讓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可這真的只是幸運嗎?細細一想朱景洪又覺得不是,畢竟他能成爲最終勝利者,也是前期不懈努力才得來。
“但憑爹您處置!”
“回去吧,這些事情你不要插手,往後把自己那一攤事管好就行!”說完這話,朱鹹銘又咳嗽了幾聲。
“是!”
接着他二人簡單聊了幾句,然後朱景洪就告辭離開了。
轉眼就是十天過去,北鎮撫司的調查結果出來了,多種證據表明陳錦昀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結黨營私、禍亂朝綱……
罪名個個都很大,最終由皇帝下旨,賜陳錦昀獄中自盡,並將其家產抄沒。
這一結果,着實震懾了很多人,所謂刑不上大夫,何況還是內閣次輔這等人物。
當然,既有人被震懾住了,就有人打算繼續硬頂,於是還有官員選擇對抗。
事情按皇帝預料中在走,各地錦衣衛也在發力,陸續有官員被捉拿抄家,這些人可就沒有被優待了,犯事者皆是被處以極刑。
短短三個月過去,上至部院下及府縣,共有一百三十八名官員被砍頭,抄沒到的家產折銀有近七百萬兩。
皇帝也不吝嗇,將這些財物賞給了錦衣衛和地方都司,勉勵他們繼續鎮壓亂局。
之所以都司會被賞賜,是因爲江南、河北、山東、湖南出現了叛亂,各地都司及時出兵並鎮壓到位,被賞賜也是應該的事情。
至於獎賞錦衣衛,會不會讓這些人更瘋狂,以至於顛倒黑白鬍亂整人,這在皇帝看來並不重要,畢竟矯枉過正也是難免之事。
還別說,情況真就被朱鹹銘料準了,後續朝野反對聲確實小了。
正統十八年三月,文淵閣大學士鄭志清上表,言稱朝廷新政利國利民,希望皇帝可以在他家鄉優先推行。
鄭志清的上表是個風向標,預示着朝野反對之人敗退,承認了朝廷推行清丈的正確性。
也正是因爲這份賀表,空懸已久的次輔之位有了主人,三月初九皇帝下旨,授鄭志清武英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傅銜。
持續將近半年的政治鬥爭,官員之中最大的贏家,便是這位新任次輔鄭志清了。
在此過程中,共有二百三十四名官員殞命,他們的家人大多受其牽連,或被下獄或被流放或被殺頭。
當然,也有不少百姓被人矇蔽起事,死在了官軍鎮壓之下,成爲了無足輕重的代價。
大勢雖定,但接下來在全國推行清丈,依然是很棘手的一件事,同樣需要皇帝用心盯着並奮力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