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趙顏穿着一身打了兩個不顯眼補丁的衣裳,心懷忐忑的進了陸府。等在梧桐軒外廳裡時,她悄悄環顧了一下身周的佈置陳設,發現奢華皆無,雅緻十分。瞧起來雖不如她家尚未落敗時那般華麗富貴,但讓人置身其中的時候,卻感覺很舒服。尤其是桌上隨意擺放的那一尾斷紋琴,從琴身崩裂的斷紋來瞧,足歷了五百年以上的蒼桑,讓愛琴的她不禁有種想要伸手去輕撫試音的衝動。只是眼角餘光掃見侍立在一旁,不斷打量她的一名小婢時,她驀然想起自己眼下的身份,頓時按捺住了心裡的渴望,低下頭去暗自感傷。
身爲子女,雖不能指責父母的不是,但趙顏心裡多少還是怨着她爹爹的,要不是他往日多行不義,怎能被人莫名的摘去了官職?趙府又豈會在突然間被不知來歷的人擠垮了十幾家鋪子,傾刻間敗落到如此地步?就連孃親蘇氏,其實也是對他灰心失望,才終日鬱郁不展顏,不得高壽就抱病仙逝。
趙顏乘人不備,悄悄拿帕子抹了抹眼角。
兩個哥哥也是不成氣的,不顧爹爹病重就開始搶分家產。她好容易搜尋出家裡的存參熬了湯,端一碗送去給爹爹,卻被正在爹爹房中清點古董字畫的大哥劈手奪過,狠命一摔就砸在地上,瓷片四射,湯汁飛濺。大哥還冷言道:“老東西早死了才省事,你還給他送蔘湯?瞧瞧家裡眼下的光景,是喝得起蔘湯的人家嗎?敗家女!”
大哥對爹爹心存憤怨,她只當是爲了那被賣的李氏,雖覺得大哥無恥又不孝,卻沒想到他能狠心到與二哥商議,要賣掉她的地步。二哥總算還心存不忍,提議將她嫁了,誰想大哥冷哼了一聲反問道:“沒嫁出去之前你養她?嫁妝從你分得的家產里扣?還有她的賣身銀子,你是不是該補一半給我?”
三句話,問得二哥無語,她甚至跪地哀求,情願替大哥二哥當個丫鬟,只求他們不要賣掉她,可大哥卻一腳將她踹翻到地上,喝道:“你當丫鬟?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能做什麼?我還得買兩個丫鬟來服侍你呢!”
她忍着痛跪爬到二哥身邊,抱着他的腿痛哭,可是二哥扭過頭去不瞧她,最後訕訕的吐出一句,“長兄爲父,這事我管不了,你認命吧!”
聽見這話,她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反倒仰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淚卻不由自主的一直涌出來。二哥還知道長兄爲父的道理嗎?他的親生父親,還癱在牀上,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額上青筋漲突的指着兩個哥哥,說不出半句話來。
賣人也講究賣給誰。二哥建議賣作丫鬟,只要做事勤謹些,被當家老爺瞧上,還能當個小妾,好賴少不了一口飯吃,還能有人服侍。大哥兜頭拍了他一掌就罵道:“你傻了?賣去當丫鬟能得幾個錢?你再看看她,有點會做活的樣子嗎?別到時候做不成活,成天吃打捱罵!”
大哥說着,又扭着頭向她討好的笑道:“大哥還是疼你這個妹子的,將你賣去享清福可好?”
她懵懂不解,被賣還能享清福?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她哭得眼睛紅腫,一個勁的搖頭,偏偏一點主也作不得,大哥理都沒理她就轉身出門去了,二哥縮頭縮腦的看看她,也悄悄溜走,只留下她爹爹,吊着一口氣,在牀榻上呼哧呼哧的喘息。
次日元昌城裡最有名的勾欄老鴇就親自帶了兩個龜奴上門買人,瞧見了她的模樣後,笑得一臉溫和可親。她只當那老鴇是個好人,心想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哥哥,不至於太過冷漠無情,誰想接下來大哥與那老鴇的對話驚得她如遭雷擊,呆立在當地,作聲不得。
“媽媽看我這妹子長得還不錯吧?”大哥笑得一臉無恥。
老鴇子不動聲色的喝茶,“再好也不值五百兩銀子。”
“我可是允了你用趙家的名頭!大戶裡嬌生慣養出來的姑娘,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詩詞歌賦那是張口就來,就憑這噱頭,媽媽能日進斗金!況且又是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賣死了身再不贖的,怎麼就不值五百兩銀子?”
大哥的話越說越往邪路上去,她已經覺察到不對,心慌如蚊噬,誰想那老鴇又道:“你只問她願不願意認命接客,若是聽話,這五百兩銀子我給你,但她若是不聽話,尋死覓活的,一個疏忽,她一頭碰死了,我這銀子不就打了水漂?還得賠上錢給她買張席捲裹呢!”
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將要被賣去的是什麼地方,心裡完全絕望了,不等大哥來問她,搶先就一頭往桌角上撞去——
想到這裡,趙顏不覺擡手撫了撫額頭上那尚未消褪的淤痕,苦笑起來。
尋死未成,有個龜奴眼明手快,將桌子往旁踏開了,她一頭栽到地上,還沒來得及再次尋死,就被大哥一把揪起來,劈臉一個耳光,打得她腦子裡一陣發暈,緊接着就被那兩個龜奴用繩子給捆了起來。
這時候她完全傻了,眼睛裡乾澀澀的,連哭都哭不出來,失了神般坐在那裡,木然聽着大哥繼續與那老鴇討價還價。最後三百兩銀子成交,大哥樂得屁顛顛的捧了硃砂印泥要來摁手印,這時不知哪裡射來一把飛刀,將大哥的手死死釘在了桌上。
大哥失聲慘呼,老鴇子跳起來就尖叫,“殺人啦——”
場面亂成一團,可是不知爲何,她瞧見大哥那滿手鮮血的慘樣,心裡竟然覺得快意之至!
這時屋外躍進兩個少年來,都是一身青衣打扮,三兩下就將兩個龜奴揍倒在地,其中一個還從龜奴腳上除下一隻鞋來,隨手一丟,鞋子飛進了老鴇的嘴裡,堵得她“唔唔”兩聲,再喊不出聲來。
“誰再出聲,小爺今日就要開殺戒了!”看上去年長一些的青衣人冷眼在廳上一掃,剛將鞋子從嘴裡拔出來,想要再次尖叫的老鴇頓時將話吞了回去,一口冷空氣入腹,噎得直打嗝,又怕這也算出聲,連忙捂住嘴,睜大眼睛,驚恐的望着那兩個青衣人。
她大哥想跪地求饒,膝蓋剛屈下,牽動釘在桌上的手掌,又疼得“哎喲喲”叫喚起來,結果被毫不留情的抽了一耳光,臉立刻腫起來,眼淚在眼眶裡一個勁打轉,但再沒敢喊痛,只壓低聲音哀求道:“兩位爺,要是看上我妹子只管帶走,從今往後她就是你們的人了,只求你們高擡貴手,饒了我的狗命……”
那年小些的青衣人,神情一直十分冷漠,但聽見這等無恥之言,也忍不住心內鄙夷,厭惡的瞟了她大哥一眼,探手取過桌上筆墨,就唰唰唰在紙上寫起字來。
另一名青衣人,上前將她扶起,替她解開縛在身上的繩索。
她站在那裡,驚疑中帶了兩分歡喜,不管這兩人是什麼身份,闖入她家想做什麼,只要他們不將她賣進勾欄,讓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片刻後那年小些的青衣人寫完字,揭起紙張輕吹了吹,待墨跡稍幹,就撂在她大哥面前道:“畫押吧!”
她悄悄擡眼去看那字紙,見滿紙都是清俊挺拔的字跡,心裡頓時佩服起來,不由自主就去看那寫字的青衣少年,誰想正與他那冷然中帶着倔強的目光撞上,不知爲何,心就碰碰跳起來。
想到這裡,趙顏的臉微燙。
那兩名青衣少年並沒搶她,撂了五百銀子給他大哥,拖着他大哥的手,沾了鮮血就往賣身契上摁手印。事後她便跟着他們一路往京都來,中途在一座破廟裡停留了半日。她不知道他們買她要做什麼,他們也不怎麼與她說話,只是相處數日下來,在他們彼此的言談中,她還是弄懂了那個年長些的青衣少年,名喚雲淡,而那年小些的青衣人少年,則名叫葉昱。
她對自己的家人已經心灰意冷了,爹爹是自作自受,兩個哥哥將來也不見得有好下場,從此後,各自天涯,再不相見罷!
趙顏輕輕嘆了一口氣,尋思着雲淡和葉昱買她來做什麼。大概,是要在這府裡當丫鬟吧,只是,買一個丫鬟,需要花五百兩銀子嗎?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趙顏聽見身後傳來雲淡的聲音,“夫人,你走慢些,人又跑不了。”
她慌忙轉身,怯怯的擡眼去瞧,果然失望的發現,葉昱並沒有出現,只是,那個快步趕來,被喚作夫人卻作少女打扮的女子,爲何瞧着有幾分眼熟呢?
趙顏正納悶的上下打量她,卻見她停下腳步,微微一笑,輕聲道:“三姑娘,許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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