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說是夜探,倒像日訪一般。?

看那秦淮河畔,燈火璀璨實與白晝無異。?

白玉堂側首與身旁人說道:“貓兒,莫說白爺不照顧了。”指了指春意樓側旁一小道,“出了這小衚衕便是東大街,往左拐一直走便是衙門大院。”?

展昭微愕,雖不明所意,但還是拱手謝了:“有勞白兄費心,展某雖是外客,但幾日下來,尚算認得路。”?

“不勞不勞,”老鼠笑得可賊,“五爺是擔心你待會進了溫柔鄉,被迷個昏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呵呵……”?

“……”?

展昭瞅了他一眼,心裡雖是有氣,但公務在身也不便與他計較,冷哼一聲,擡步往樓內走去。?

白玉堂後面追趕,貧嘴不省:“誒!貓兒,別猴急嘛!”?

月落柳梢,江寧府衙燈火熄去,唯那書房之中有燭火明亮。?

這廂風拂燭光,似有偏暗。韓拓擡頭去看,見伺候一旁的皁隸已自打盹,不禁輕輕一笑,亦無意喚他,拉了拉肩上快要滑落的薄披風,親自起身挑燈芯。?

此刻夜深沉,人盡散,那平素胖圓可愛的臉,映上光影明暗,眉宇間自多了三分沉穩,四分聰頡。?

韓拓回頭看了看堆滿桌上的公函,輕一嘆氣。?

這幾日上面催得急了。?

畢竟是人命要案,時日一拖,又毫無進展。若不甚驚動了聖上,這一責喝下來,對那些指望升遷的大官們,後果是不堪設想。?

上頭自然一陣火燒火燎。?

甚至已有不少暗示,命他早日結案。言下之意,找不到真兇,也要弄幾個替死鬼充數,力求儘快破得此案。?

官道黑暗,他非今日才聞。向知青天難爲,才寧做個糊塗庸官。只是要他草草結案,縱放真兇,卻又決不可爲。?

想是知道會變成進退維谷之況,他才早早函請開封府允包拯相助此案。上下官員視他無能,也是自然。反正如今是托賴這位大宋朝青天的頂蓋,上面的官兒才暫不敢硬壓死令。?

桌上清茶早已涼透,捧來飲下半盅,但覺冰冷入喉,叫頭腦一陣激靈。?

那二人,大概也去大半時辰了。?

倒也不擔心,莫說加一個展昭,便是白玉堂一人前去也定會有所斬獲。?

“呵……”?

總以爲分隔久了,必是生疏了。卻在見面一瞬,那句清澈高爽的“麪糰兒”,那雙歡愉外露的亮眸,教他心頭一熱。?

白玉堂,縱是江湖成名之俠,萬人景仰之士,仍然是白玉堂。?

朋友,縱分隔千山萬水,別過滄海桑田,仍是他白玉堂的朋友。?

憶起那一身白衣,難不想到另抹藍影。?

“……展昭……”?

早聞開封府座下御前四品帶刀護衛之名,也曾聞他入官場前的江湖名氣。初見,展昭非但未擺官威,甚至無半分草莽戾氣。?

他的存在,像那冬陽,讓人能放心地舒服。?

只是太陽,卻是如此的遠……?

“……”?

他二人……?

是友?是敵??

雖說與那二人相處已有些時候,韓拓仍不免困惑。?

是友,何以鬧不休,打不停??

是敵,偏又同進退,助彼此??

夜風撩過,皁隸打了個噴嚏驚醒過來,方纔見燈下已無人蹤,連忙擡頭尋去。?

“大人!”?

韓拓回過神來。?

轉身看了看那皁隸,圓圓胖臉笑屬六畜無害:“小六,你替我送個信去江寧酒坊……”?

話說那春意樓內,夜夜笙歌,今夜亦不例外。?

這會兒又有兩名客人進樓來,同叫衆女眼前一亮。?

雖說進來春意樓的男人非富則貴,但往往都抱着同一目的而來,身上自然會帶了些穢腥味兒。?

偏這一前一後的兩名男子,風采俊逸,渾身氣質更大異於尋歡作樂之徒。怎不叫那些歡場女子看呆了眼??

且瞧那前行男子,藍衣頎長,容貌儒雅。進此等煙花之地,目入肉慾橫流之糜,雙眸炯炯未曾染半絲猥意。?

青樓混沌濁氣中,忽似吹進一股微風,教人清爽淨神。?

再看那後隨公子,白衣飄飄,相貌更是出衆。一對朗眸,何等鋒銳,堂然對這虛幻濁世諷之嘲之。?

本是粉幔暗沉之地,突覺燭火立亮,照得人心裡發慌。?

試問,誰願辱淨風?誰敢探亮燭??

一時間,竟無人上前招呼這二人。?

春意樓的老鴇也算見過世面,立下回過神來上前招呼着。?

二人至雅廂落座,藍衫男子正要吩咐,那白衣公子卻快他一步,搶去話頭:“老媽子,我們是京城來的客商。聞江寧花魁豔名,今夜特來拜訪,不知可否行個方便?”說着,將三錠足十兩白銀隨意丟在桌上。?

老鴇眼珠子立即亮了神,利索撈起銀子:“公子稍候,奴家馬上替您通傳!”?

待鴇母去了,展昭側目看那白玉堂。?

白玉堂倒也閒適,捻了只杯子放他面前,斟滿熱茶,隨又替自己倒上一杯。?

“怎麼?”?

瞄了瞄那臉色略沉的人,杯至半空,欲飲還休,“到了這種地方,難道展大人還打算跟她們講大宋律法不成?”?

展昭不語。?

白玉堂轉了轉手中茶杯,眼角有笑。?

“展大人莫不會又想說:‘我不欣賞你的做法!’吧?”?

“——”?

某邊遠小鎮的客棧內,拜江寧婆婆的捆龍索所賜,不得已跟這隻白老鼠相處的某夜,他確曾如此說過。如今聽白玉堂再度提起,展昭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既來之,則安之。?

展昭也非狹隘之人,拿起茶杯:“若說說便能改了做法,就不是那隻四處張揚,興風作浪的錦毛鼠!”隨即作勢敬他一杯,仰頭飲下。?

“!!——”?

欲擒其帥,反被將軍。?

白玉堂正要發作,恰巧那鴇母回來,只得暫按下火氣,暗自磨牙,心想回頭再找這貓兒算個總帳。?

老鴇來了卻是愁眉苦臉,將那三錠銀子放回桌面。?

“兩位公子實在抱歉,牡丹她今晚身體有些不適,所以……”?

白玉堂眉頭一皺,語有不悅:“照你的意思,她是不想見我們?”?

“公子莫要生氣,其實春意樓多的是貌美如花的姑娘,個個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行了。”白玉堂不耐煩地擺擺手,止了她的嘮叨。?

本欲在展昭面前逞下威風,卻未料有錢使不得鬼推磨,頓教他一臉灰黑。?

展昭淡淡一笑,與那老鴇說道:“在下早有耳聞,江寧花魁不是人人見得。能見她的,必是她相中的俊傑能人。今日看來,傳言果是真的。”?

“誒呀,這位公子您可見笑了!”?

他朝白玉堂一笑:“白兄,以你我庸才,看來是入不了花魁的法眼。”?

白玉堂何等人物,一個眼神,便知其意。?

“是麼?”輕哼一聲,臉色更加難看。?

老鴇可不想得罪財神,連忙道:“二位公子可千萬別誤會!兩位都是年輕才俊,只怪牡丹脾氣怪了些,偏愛相中些壯碩的男子……”說到這兒覺了不便,連忙捂嘴止了下語,“誒呀,瞧奴家亂說些什麼啊……”?

“我也想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才能入牡丹姑娘豔眸。”白玉堂將那三錠白銀推了過去,“這銀子不必還來,權當請老媽子喝口茶水。”?

老鴇聞言眉開眼笑,收下銀子,立時口若懸河:“其實啊,相中的人倒是不少,大都是聽聽奏琴,或者喝兩盅酒罷了!能留上一夜的人卻不多。牡丹啊,就偏愛一些個壯碩結實的男人,而且還是外地來的客商。不瞞您說,時常還有鬍鬚滿面的外族人!唉,那些外客豈會有常留的理?大多就只睡一夜,第二天便跑不見影兒……”?

這話一出,白玉堂瞧向旁座之人,意有所得。?

展昭不着痕跡稍稍點頭,看來這位江寧花魁確有嫌疑。?

“所幸牡丹她貌美如花,從來沒有男人拒絕得了……”老鴇頓了一頓,“只是凡事總有例外。不瞞兩位公子,這幾日牡丹是心裡不舒坦,所以才未能出來待客!”?

“哦?這倒有趣!”?

“就前幾天,她欲邀一位江湖俠客共飲,遣人送去帖子,不料此人竟然拒約!可把牡丹氣了!”?

“拒絕江寧花魁之邀,當真是榆木腦袋,不解風情!”?

“可不是!那人還傳話回來說,他不愛喝別人請的酒!您聽聽,這是什麼話?!”?

白玉堂心中一個突兀,這話,怎聽着有些耳熟??

一旁展昭也來了興致:“如此狂妄,不知是何許人也?”?

“聽說是一江湖俠士,叫什麼……什麼‘錦毛鼠’……‘白玉堂’什麼的!”?

“噗——”剛送進嘴裡的茶全噴桌上去了,白玉堂張了嘴巴,愕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展昭挑眉一笑,看向白玉堂的清澈眸中難掩戲謔:“說不準這回又是有人假借錦毛鼠之名,四處招搖撞騙……”?

“閉嘴!!”?

白玉堂當下大窘,惱喝一句。?

這時有個丫鬟從樓上匆匆下來,入雅廂將鴇母拉到一旁耳語幾句。老鴇頓時笑逐顏開,過來與那展昭請道:“恭喜這位公子!牡丹邀您樓上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