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城南宅院林林而立,擠成條條小巷,正是那些頑皮孩童嬉戲打鬧的好地方。這會正有一羣孩子玩着官兵捉賊的遊戲,三四個年紀稍大的孩子騎了竹馬,拿了柳條用力揮舞,追趕其他小孩,嘴裡還學着駿馬嘶鳴,倒是有模有樣。

一個被追趕的孩子拼命逃跑,眼見就要被後面的人追上,剛一拐角,便撞着了人。

其他人見了,立下四散開去。

孩子擡頭看見那人一身光潔白袍被自己那身泥巴弄髒了,已是害怕,偏又看見他腰間佩有長劍,更是嚇得嗦嗦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

被撞到的人非但未惱,反而呵呵笑了,道:“別怕。”

見他真是被嚇怕了,那人蹲下身來,伸手摸了孩子的腦袋:“要玩便要玩得盡興。記住了,當‘賊’的人不但要跑得快,還得夠機靈!”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可我跑得很慢……”

那人狡詐一笑:“人多了,自然容易混亂。你跑得慢,就跟在‘官兵’後面跑。通常他們只看見前面跑的一羣‘賊’,反而看不見身後的‘小賊’!”

“對哦!這樣我便不會被抓到了!!”孩子撅了小嘴,“其實我好想當‘官兵’……可他們說我個子太小,只能當‘小賊’……”

“有何不好?”

白衣人展顏一笑,目露精光,“說不定今天你裝的是小賊,明日便能當個入宮盜寶的大賊!”

娃兒尚小,哪懂他說的是大逆不道之言,當下高興問道:“真的?”

“玉堂!莫要教壞這孩子!”

嬌聲啐罵,孩子方纔看見男子身邊還站了一位天仙般的姐姐。她拉過孩子,指了指遠處那羣探頭探腦的頑童,溫柔言道:“快去玩吧,他們都在等你哪!”

“哦!”

孩子心xing喜鬧,一下子便忘了適才的對話,轉身朝那羣又開始你追我逐的‘官兵’和‘賊’跑去。

江婉秋側首,見白玉堂看着那羣追逐打鬧的孩子,微笑問道:“玉堂?可是惦起兒時情景了?”

“嗯。那韓麪糰兒個子雖矮卻老愛當‘官兵’,而我比他高上許多,偏就不願做‘官兵’,寧遠選做‘賊’……呵呵,只怕是天xing縱然。”

白玉堂眺視那羣天真孩童,悠遠眼神似透過他們緬懷那一去不返的兒時光yin,“那時無憂無慮,確比如今自在多了。”

“玉堂……”

白玉堂適時回神,轉頭一笑:“走吧,我們先回江家。”

江家的故居是座小四合院。

江老先生髮妻早喪,遺下1.女,之後亦無續絃。故婉秋出嫁,老先生過世後,故居一直無人照料。白玉堂推開院門,便見裡面雜草叢生,一派凋零。

“玉堂,你在外面稍後,待婉秋先去收拾一下……”

“何必客氣?”

白玉堂邁步入內,屋內傢俱仍整齊擺放,但因長期缺乏打理,已鋪滿灰塵蛛網。江婉秋找來擦布,將桌椅稍是擦淨。復又去打水燒火,洗杯泡茶。

忙裡忙外,雖說弄得滿頭是汗,但臉容卻舒坦自在,比起在蔡府之時,實在好去許多。

白玉堂未有阻止,只將畫影解了放在桌上,坐下身來。

看她越是歡喜,心中愁意卻越是濃重。

江婉秋手腳倒也利索,很快便泡上熱茶,拿了洗淨的杯子替白玉堂斟上,笑道:“玉堂,渴了吧?家裡沒什麼好茶葉,你先將就着喝好嗎?”

“無妨。”

白玉堂拿起茶杯,才及脣邊,卻又放下。

見他不飲,江婉秋奇了:“怎不喝了?是不是茶葉生了黴?”

“婉秋,我記得,江老先生做的是南北雜貨買賣。”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江婉秋不禁輕愕,隨即答曰:“是的!玉堂你還記得啊?”

“記得……”

白玉堂雙目勾勾地看着杯中茶水,像要從裡面瞅出條蟲子來。

“我也記得,有一次江老先生從北疆回來,吩咐你送來一些香料給我娘。那種味道很獨特,聽他說,乃是自小獸身上獵得,極其珍貴,所以我娘總捨不得用。”

“玉堂?……”

“我還記得,你最喜歡撥弄江老先生從異域帶回來的胭脂水粉,一次試着塗抹,教我們看見了,還被韓麪糰兒笑你是個猴兒屁股。”

“……”

本是滑稽可笑的童年往事,偏說的人笑不出來,聽的人亦面無表情。

江婉秋放下手中茶壺,坐到桌邊,淡道:“玉堂,你想說什麼?”

“我亦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或許,你能告訴我,爲何你熟知麝香之味當初卻裝作不識?爲何散沫花乃鮮爲人知之物,你卻所知甚詳?”

突然,白玉堂一擡頭,伸手將她細腕拉起,露出纖纖五指,上面墜染蔻丹,鮮豔若血。

“蔻丹既幹難褪,我與你同行一路,衣袍未沾半星。那蔡恆鈞衣上,卻爲何有如此明顯的蔻丹顏色!?”

江婉秋靜靜看着白玉堂。

末了,露出一絲苦笑。

“早便知道,始終是瞞不過玉堂……不錯,那散沫花是秋娘沾到恆鈞衣上,麝香亦是我刻意薰染……”

如今,她已無意隱瞞,坦然言道:“蔡恆鈞,是秋娘所殺。”

“……”

白玉堂合目仰首,實難接受所聽事實。

當猜疑越是多,他越是想問明真相,如今聽到了答案,他卻情願不曾問過。

“玉牡丹原是名尋常女子,名叫王玉兒,爹爹在生時便常來光顧。王玉兒甚好駐容之術,故多次託爹爹從北疆帶回香料及一些與別不同的胭脂水粉。後來,王玉兒得了本煉丹術書,書上所載欲常保美貌,需盛陽之物,調以珍藥烈酒服用,她便來找爹爹讓他代尋珍藥。但那時鋪子已關,爹爹便將她打發走了。三月前,便聽說王玉兒成了春意樓的花魁。”

“直至牛首山下古怪的屍體被掘出,我心中生奇,便偷偷躲在春意樓後,正巧見一名男子拉了王玉兒爭吵,聲音雖低,但他們的惡事卻被我聽到了。”

“於是我便打算模仿其法……那天夜裡,讓恆鈞到秦淮河邊租了小船等我……”

聽她慢慢道出所行種種,如何設計殺人,如何棄屍河中,又如何導人對王玉兒起疑,遂將蔡恆鈞之死推到牛首山命案中……自始至終,她冷靜策劃一切,利用一切,便連自己,亦在她的設計之中。

白玉堂緊封雙眸。不看,卻無法不聽。

當江婉秋語畢,他已是心如刀絞。

“告訴我,爲什麼?!”

聲音乃自胸腔擠出,每字吐出,皆痛似嘔血。

“秋娘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江婉秋輕輕搖頭,“玉堂,我想去拜祭爹爹,你可否陪我?”

“……”

白玉堂睜了眼睛,直直凝視坐在面前的這名女子。

如今該做的,是將兇手繩之以法,還那無辜慘死者一個公道。

可眼前的她,一雙杏眸如昔日所憶那般,執着堅定。便是因這教人欣賞的眼神,他與她戲言婚配,亦曾許下不負之諾。

情深。義重。

何爲要?!怎取捨?!

罷了罷了。

白玉堂長嘆一聲,一口飲盡杯中茶水,透心涼意強壓種種煩憂。

情,不能捨。

義,不容棄。

既然兩者皆放不得,那也無妨。他白玉堂都扛下了!

伸手取來畫影,往屋外大步走去。

“貓兒,你出來吧!”

叫聲落後,絳紅身影自院外躍入。

便見展昭如鬆挺立,雙目炯炯,一身剛正浩氣恰似朝日初升。

“貓兒,你早在等我……等我作決。”

“展某相信白兄,不會徇私棄義,縱放真兇。”

“……你是何時知曉?”

銳利視線越過白玉堂,緊鎖他身後之人:“白兄若記xing不壞,當還記得屍表所載,蔡恆鈞體內有菟絲子、肉蓯蓉、熟地黃等藥材殘渣。”

“那又如何?”

“玉牡丹房內薰爐確有那幾味藥材。只不過,乃用以昏人神智,而非飲入腹內。展某已派人查明,案發前三日,蔡夫人曾喬裝到東街藥鋪買去菟絲子、肉蓯蓉、熟地黃各二兩,藥鋪掌櫃可以作證。”

“……”

“蔡夫人想必在聽玉牡丹與人爭吵時,僅聽得所用之藥爲何,卻未知其用法,故將藥混在酒中讓蔡恆鈞飲下。”

展昭微微一頓,回視白玉堂,見他臉色漸沉,還是繼續說道:“有一事可說更巧。蔡夫人的貼身丫鬟在案發當日便離開了蔡府,展某曾派人尋訪,近日得報她已返鄉。捕快尋得那丫鬟,據其所言,當夜除了蔡恆鈞出去外,半個時辰後蔡夫人也跟着出去,直至深夜才歸。至於這丫鬟,便是蔡夫人給了大筆銀兩打發返鄉。”

白玉堂定定看着展昭。原來在在他不察之時,展昭早已覓得確鑿證據。而自己,卻像傻子一般,徑自苦惱!

臉上青氣一現,冷道:“貓兒,你早是懷疑婉秋。”

聽出他語中隱有怒意,展昭不卑不亢,坦言道:“無關是誰。人命要案,但凡有嫌者,展某皆不能放過。勿枉勿縱,方能還死者一個公道。”

每字每句,如叮咚山泉,清晰響亮敲在白玉堂心頭。

“……”

不錯,自己亦有一時猶豫,明知江婉秋有兇殺之嫌,卻遲遲不願將所知真相告與展昭韓拓等人。更有一刻,他甚至在緝捕與縱放之間徘徊不定。

可,無論蔡恆鈞是何許人也,他亦罪不過死。

無論江婉秋是誰人朋友,她亦不能任意害命。

如今,他又怎怪得展昭辛苦搜據,以證真兇?

白玉堂輕閤眼簾,但那暗紅身影依舊烙印眼中……

貓兒,你雖被官服所負,卻從未受私情所惑。

便是這點,錦毛鼠不得不服。

他回頭看了看江婉秋,見她聞得展昭一席話後臉色蒼白,不禁是無奈一笑。

“不懂殺人的人殺人,當真是破綻百出。”

展昭沒有應和,直言道:“白兄,請將蔡夫人交予展某押解回府,聽候發落。”

白玉堂卻是搖頭:“展昭,我有諾在先,不能負她。你若信我,三個時辰後我便會將她帶回衙門。”

“……”

展昭未及回答,突然江寧府一衆捕快破門而入,個個是手執鋼刀,將白玉堂團團圍住。

這般陣勢,白玉堂竟像全沒看見,只淡淡看着展昭,待他回答。

一羣捕快乃由前任捕頭帶領。那張捕頭本欲藉此機會立功復職,一進門便見白玉堂維護着江婉秋,與展昭對峙,當下心裡大喜。

“展大人,我等特地前來,助你擒下這對狗男女!!”

兩名捕快也隨聲附和:“二人必是打算遠走高飛!不能就此放過他們!”

“一定就是他二人合謀殺死蔡恆鈞!!”

他們幾句叫囂,頓讓展昭皺了眉頭。

然那白玉堂不怒反笑。

眼神離開了展昭,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

笑意,燦爛。

“然則,你們是不讓我走了?”

風,驟止——

“啪!啪!啪!”

清脆利落,未待白玉堂發難,張捕頭與兩名逞口舌之快的捕快左頰各受了一巴掌。他三人壓根兒未知何錯之有,愕然地看着收掌回袖的展昭。

展昭凌厲眼眸掃去。

“這裡還輪不到你們說話!”

一句說話,其威震懾在場一衆捕快衙役,教他們舌頭立短三寸。

“貓兒,你又何必枉作小人?有道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白玉堂左手擡起,掠來鬢邊半履青絲,明明看來是悠閒神色,展昭卻突然喝聲制止:“白兄!!手下留情!!”

就聽“咻——”一聲急風炸響,射向張捕頭腦袋。

暗器之疾,便連怕亦來不及!!

“砰!!”

那暗器險險擦過捕頭耳側,其利刮破廓皮,耳中更是嗡嗡大鳴,射中他身後木門,力勁之夢,似以錘砸門,碎成爛木一堆。

捕頭當即嚇得頭皮發麻,雙腿抖軟。若打中的不是門板而是人頭……

今日得見識,教訓人的功夫,與殺人的功夫,相距甚遠。

展昭亦是舒了口氣,隨即厲聲吩咐:“夠了。你們先行回去,告訴韓大人,兇嫌已交由白捕頭親自押送回衙。”

“是、是!屬下遵命!”

那羣捕快見識了厲害,怎還敢造次,連忙應下便撤出舊宅。

展昭待衆人撤去,回頭與那二人道:“走吧。”

白玉堂看在眼裡,心中自有百般滋味。

“你信我?”

“既然白兄能遵守與蔡夫人之約,展某相信,亦不會違揹你我之諾。”

豈止瞭解,豈止信任。

這,已是包容……

已是放縱。

白玉堂又怎會瞧不出來,黑礫眸中的微微澀意。

如今,已回不了頭。

狠一咬牙,伸手拉了江婉秋往外走去。

錯身之時,展昭聽得一句話。

“貓兒,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