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若熙站在酒店大堂門口,一身剪裁合適改良過的大紅色中式紅旗袍穿在她身上,怎麼看都比其他幾名禮儀更加出色,但她還是覺得旗袍兩側的叉口開得太高,微涼的風從兩側大腿習習拂過,涼颼颼的,一點安全感都沒,所以她總時不時地扯扯下襬,站得彆彆扭扭。
花園酒店是F市裡數得上名的酒店,不論環境服務還是菜品質量都屬頂級,來此的貴賓也是非富則貴,個個都小有來頭,因此在這裡做服務的工作,往往不是隻有漂亮就可以,更多的,是需要智慧。
今天是顏若熙在花園酒店工作的最後一天,數數日子,她已經在這裡工作了一年,無驚無險,算是順順利利,這幾年接觸的工作多了,接觸的人也多了,在這裡做了一年的接待,也算是增識不少,她這人不算笨,就是欠缺點圓滑,接待的工作不難,可天天周而復始的微笑鞠躬,這人就似戴了一個面具,她覺得繼續做下去也沒什麼意思。陸裴說得沒錯,她的文憑也下來了,該正正經經找份像樣一點的工作,至少也要找一間有磚有瓦有電腦有冷氣的辦公室裡坐着才行,不能總是這個樣子。想着明天就不用再穿這身看似保守實質很帶挑逗味道的衣服她就暗暗拍掌叫好,怎麼看也覺得這衣服不太適合,穿了一年,終能脫掉,也算是一種解脫。
已經是傍晚,離下班的時間越來越近,她站在大堂門口,開始有些沉不住氣,時不時地東張西望,客人來了也敷衍了事,笑笑就算了,剩下的工作都交給旁邊新來的禮儀。
只是她做夢也想不到,老天總喜歡和她開玩笑。
下班前的十分鐘,酒店門前突然來了架黑色的大奔,在這裡工作這麼長時間的她對各式各樣的好車已經是審美疲勞,她見怪不怪,習慣性地站直身子,向着車子行注目禮,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
下一秒,當她看見車門被打開,從車子裡走出來的一男一女時,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男人穿着一身暗黑色的西服,沒打領帶,懶散隨意中帶些不羈的壞。
女人很柔美,一件淺藍色連身裙落落大方,臉上化着精緻的妝,脣邊帶笑,柔媚誘人。
顏若熙的身子站得很直,更確切地說,是僵得很直,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爲自己眼花。
可是那張臉,男人那張俊朗得耀眼的臉,她怎麼可能忘記?曾經的曾經,她無數次幻想着,如果再見,會是怎麼樣?他會記得她嗎?她會忍不住哭泣嗎?他會有什麼反映?是如從前那樣溫柔問候還是形同陌路?
大腦霎時間就一片空白,顏若熙僵着身子,眼睛呆滯,她只知道自己還活着,還會呼吸,她想笑,可嘴角卻僵得扯不開,她想逃,可心底深處又渴望再見他一面。渴望,真的是渴望,她已經渴望了四年。
大堂前,男人很有風度地站在車邊等着女人,女人衝他微笑,禮貌地將手輕挎在男人的胳膊上,兩人齊齊向着大堂門走近,那般默契,連走路的腳步都配合得剛好。
顏若熙努力努力地讓自己的心臟跳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四年,原來已經這麼久。
四年,他身邊已經有了別人。
男人和女人緩緩向大堂的大門走過來,顏若熙的眼睛很想移開的,可怎麼也做不到,那些往日零碎的片段瞬時涌入她的大腦,開心的,大部分都是開心的,點點滴滴,碎碎落落,全部都是關於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帥得一塌糊塗的男人,她戀戀不捨的男人。
他的臉還是如從前一樣好看,輪廓清晰分明,鼻子挺而直,下巴似乎尖了點,比以前瘦削些,只是那雙眼睛,不再如從前那般溫睦,冷冷淡淡,比從前沉穩了,也比從前多了幾分漠然。
然而,男人的心思沒在旁邊的女伴身上,他盯着顏若熙,一雙黑眸冷靜地泛着寒光。
是冷是寒是陌生是驚訝是怨恨是諷刺是輕視,她看着,心在隱隱作痛。
顏若熙抿住脣,她讀懂了男人眼中那份怨,微微垂下眼睫,一絲黯然掠過心頭,纔回過神,已經不可挽回,再執着,又有何用?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回頭,她還能奢求些什麼?
想着,顏若熙的脣邊慢慢漾起了笑容,向着他們微微鞠躬:“歡迎光臨花園酒店。”
她的聲音很清脆,慣常的用語,一年來的工作成就的條件反射,機械得諷刺。
鞠躬的那一剎那,顏若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有點熱。
她一直以爲自己可以將他收在心底最深處,夜半無人的時候默默想念,可這刻,再一次相遇的這刻她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她念他如昔,她放不開,正如她堅決再回到這座城市一樣,這些年,她始終不曾忘懷,不曾改變。她只是想離他近一點,站立在有他的城市,走着他也許曾經走過的街道。
男人的目光在她鞠躬後收回,嘴角帶着一抹譏笑,沒人知道,他的眉頭其實皺了那麼一小下,只是一小下,無聲無息。
聽着腳步聲遠去,顏若熙才站直身子,大堂裡已經找不到他們的影子,這最後的十分鐘,就像做了個很長的夢,她吸吸鼻子,老天就是這麼愛和她開玩笑,她回來F市已經一年多,在花園酒店工作也整整一年,偏偏要在這最後的十分鐘裡讓她碰到這輩子最想念最想見的人,人生就是這樣荒謬。
匆匆去到更衣室,她甚至帶着幾分氣,氣她自己怎麼這麼倒黴這麼不爭氣,她日思夜想的樊謙澄明明出現在眼前,她爲什麼就是想哭就是想躲就是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真的,她就連一點點擡頭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所以她才鞠躬的。
千言萬語,都在見到他的那刻被堵在喉嚨深處,她沒想到自己可以這樣剋制。
麻利地換上自己的衣服,顏若熙去人事部做了最後的交接。陸裴還在家等她吃飯,她想盡快點回去。
走出花園酒店時,夜幕已經降臨,華燈初上,路上過往車輛不斷,顏若熙一個人沿着馬路走着,辭職信雖然是自己遞的,但她心裡還是有幾分難過,這幾年不停地工作工作,以前總想着還債,決定辭職的時候,還是第一次真正地考慮自己以後的出路。
走着走着,腦裡又浮現出樊謙澄剛纔那雙黑眸,那麼冷,真是那麼冷,冷得讓她寒心。
她知道,他在怨,甚至恨。又或者,他早就把她忘記,剛纔只是她的錯覺。
想想,她晃晃腦袋,長呼了一口氣,加快了回家步伐。
她和陸裴的家住在花園酒店的后街,是在老居民樓裡,租金相對便宜點,兩房一廳,她和陸裴一人住一間房,租金兩人平分,從花園酒店步行過去要二十分鐘,陸裴是花園酒店的糕點師,她也是在陸裴的推薦下進了花園酒店做禮儀的,這麼一做就是一年,想想一年前,她到處打零工的樣子,和現在比真是狼狽,好在,欠下的錢都還清了。
她和陸裴也相安無事地在F市住了一年多,陸裴這幾年一直很照顧她,把她當作自己親妹妹一樣。顏若熙知道,她是個不幸的孩子,幸好,碰上了陸裴,她已經說不清自己欠了他多少情了,如果他開口要她還,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因爲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像陸裴這樣待她如親人一般疼愛,一年以前的她執意要回F市的時候,陸裴只說了一句:“好,我陪你。”這麼簡單的,他就陪着她離開了家鄉,在F市住下。
繞過街角,顏若熙向着老樓的單元門走過去,她知道陸裴一定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等着她回去,想着,嘴邊輕輕笑開。
回F市,究竟是爲了什麼?顏若熙一直也沒找到答案。
是想念吧?還是無法割捨?她也分不清楚,彷彿只爲昨日那份刻骨銘心,她撇不下。就如她在四年前離開這裡一樣,其實已經有一個好好的理由讓自己死心的,她也很想死心的,然而幾年眨眨眼就過去,她卻還是無法釋懷。
有時想想,她也覺得很累。
其實,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她不能再去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