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啼玉一路疾行,馬不停蹄趕了四天三夜。幼時粗學過幾個招式,旨在防身,這番倒也未遇到什麼危險。此行愈往北走,流民愈多,路況愈難。待今早趕至距滑臺不過十里的郭集小鎮,已是滿目瘡痍,人煙荒蕪。
啼玉道:“小姐,我們歇歇再走吧。這樣下去,馬匹也吃不消了。”
邊陲小鎮本就貧窮,如今戰火一起,更無任何店鋪猶自經營。我與啼玉一直找到小鎮盡頭,最後天色漸暮,只得在鎮郊區的一片樹林裡生了堆火。
啼玉拿出乾糧,剛要開口叫我接着,卻“哎喲”喊了聲疼。眼見一隻通體烏黑的小蛇,扭着腰自她腳邊遊走了。
我忙將啼玉拉過來,扯開她褲腳一瞧——腳踝處有兩顆細小的齧咬痕跡,傷口正流出血水,有些發黑。
我心道不好:此處人跡罕至,雖於人事上安全些,卻多的是蛇蟲鼠蟻。縱然天氣漸寒,免不得有遊蛇出沒。
我小時日子單調,只能看書消悶,於醫道上還知道一些。雖鑽研不深,也看出這蛇毒不會致命。苦的是眼下全無藥材,拖下去也萬萬不是辦法。
我忙從腰間拔下防身的匕首,在啼玉傷口劃了“十”字放血,這般草草處理後,又對她道:“你呆着別動,我去找找附近有沒有解毒的藥材。”
林間仍留有硝煙痕跡,植物死了不少。我尋了大約半刻鐘,只得了一味藥效極慢的鼠兒果。心憂啼玉的安全,我多拔了幾株藏到袖口裡,便原路返回了。
待走近火堆,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忙丟下火把,小心湊近,見一個滿身污穢的黑孩子正背對着我,翻動我與啼玉的隨行包裹。啼玉躺在一邊,已經暈了過去。
我忙拔出匕首飛撲過去,腦中閃過所有克敵的招式,一手縛住他的雙臂,一手將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這幾下已耗盡了我全部的力氣。我“哧哧”喘了好久的氣,方喝道:“小賊,你幹什麼!”
那黑孩兒擡起一雙眼睛瞪我,眼窩深深窪了進去,空洞得叫我不忍去看。他忽的做出報復似的神情,張口大喊道:“這裡有吃的!你們過來呀!”
方纔還人煙罕見的樹林子,竟片刻冒出十來個衣衫襤褸的人來。
我見他們高矮胖瘦,年齡各異。最小的是我挾持的黑孩兒,最老的約莫已經五十來歲。衣服雖爛得不成樣子,卻依稀看出是宋朝兵服。
——
這一行人是劉宋軍中潰散的逃兵!
他們自四周聚攏過來,小心翼翼地往中心移動。
我見他們漸漸逼近啼玉,忙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便殺了他!”說罷將匕首往前寸許,那黑孩兒的脖頸上立時沁出幾滴血珠子。
那黑孩兒卻喊:“我反正也活不長了!你們過來啊,過來啊,這裡有吃的!”
那夥人聽了黑孩兒這話再無顧忌,爭先恐後地撲過來,眼中閃過的全然不是人類的表情,而是餓極了的狼面臨食物時纔有的精光。
我心中一寒,索性將黑孩兒推開,匕首急揮,全力刺了下去——身後的馬匹正被我扎中肚子,一聲哀嚎。我閉眼,將紮在馬腹中的匕首狠狠一拉,霎時血濺三尺,鼻中瀰漫的全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那羣人見狀,均呆了片刻。
我趁機大喊:“這匹馬,小弟殺了給大家吃!”
一時人人歡呼,再顧不得看我。當中有幾個竟飛撲上去,抓起一堆馬腸子就啃食起來。
我只覺腹中翻江倒海,癱坐在地上,結結實實嘔了好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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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孩兒也不爭搶馬肉,只杵在我旁邊,看去不過十來歲,長得高且瘦,一根竹竿似的。他居高臨下地看我,冷聲說:“你覺得我們髒?我們噁心?這都是你們這些人害的!”
我擦擦嘴,回他說:“我沒有錢,也不是什麼官爺。你不必記恨我。”
他朝我嘔出的穢物看了眼,“我們沒吃的,你卻要吐出來。你穿得這麼好,不是應該睡在大軟牀上的嗎?”
我站起來,也不搭理他,徑自用水沽了口,再將懷中的鼠兒果取出嚼碎,敷在啼玉的傷口上。
眼見啼玉的呼吸漸漸平復,我才朝那黑孩兒道:“我在戰亂中家破人亡,如今僅剩的一個弟弟也中了蛇毒。你說,我該去恨誰?”
他盯了啼玉慘白的臉半晌,垂下頭,再說不出一句話。
那幫逃兵早將馬肉分塊,此時已經升起好幾堆火,紛紛烤起馬肉來。火光映的他們臉上都有了血色,這纔回復了些做人的樣子。
我將啼玉安置在火堆旁,好叫她暖和些。又拿了水囊,給她喂幾口水。那黑孩兒一直跟着我,也不說話。
良久,他方喃喃道:“我叫來喜。”
來喜同我說,他是前兩個月被徵召入伍的,算起來才十歲零七個月。與他一起入伍的,還有他五十三歲的爺爺,一個月前死在了滑臺戰場。
“阿爹前幾年就被拉走了,再也沒回來。我和阿爺被那些官兵拉走的時候,家裡只剩阿奶和小妹。小妹老在哭,老在哭……等我逃回來,她們也不在了。”
他終於小聲抽泣起來,這才顯出些孩子的天性。
我摸摸他的頭,“來喜不哭,來喜是個男子漢。”
他聞言竟嚎啕起來:“我纔不要做男子漢!不要做男子漢!我不要做……”
“那便不做,不做就是……”我忙抱住他,極力安撫。
他哭了好久才從我懷中擡起頭,眼睛下面的灰被眼淚沖刷掉一些,形成兩道模糊的線。他哽咽着,同我解釋說:“他們都說做男子漢,就,就要保家衛國,就要去殺魏狗。可是,可是來喜不想殺人,更不想上戰場。來喜只想留在家裡,照顧小妹和阿奶……”
他說完又小心翼翼地問我:“紅哥哥,來喜是不是很沒出息?”
適時傳來熟肉的香味,有人示好得遞來一塊。
我放開來喜,將肉塞進他嘴裡,摸摸他說:“來喜還小,不用很有出息。快吃吧,來喜只管乖乖做個聽話的孩子就好。”
他的眼淚又大顆大顆地落下,也顧不上擦,低了頭大口大口撕扯起馬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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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望着眼前這個黑孩子,他還那麼小。
來喜,他的父母幫他取名時,想必是懷着希冀的。他們希望這個孩子的出生,給全家帶來好運,帶來喜慶。
可眼下戰火瀰漫。魏軍的鐵騎掃蕩劉宋邊陲,劉宋軍隊無力抵抗,戰事直攪得民不聊生。人們沒有的住,也沒有的吃。遍地餓殍,遍地哀鴻。
馬肉粗糲,之於他們卻勝過世間一切珍饈。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來喜吃飽喝足,已經沉沉睡了過去,微微打着鼾。
他背上的傷那麼重,連自己也知道活不久了。他就快同死去的家人們團聚,天上可會喜樂安康?
來喜,他不是什麼男子漢,他只是個普通的男孩子。
那麼這一羣逃兵呢?
他們又該去送命嗎?他們家中可也有來喜這樣的孩子?
十一月,時已入冬。我後知後覺,此刻方覺察出些徹骨的寒意來。
宋朝軍隊已被逼到如此境地。
劉義隆他——他也不知道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