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到滑臺時已是清晨。天空灰濛濛的,零星灑落着幾點小雨。劉義真在城外的空地上整校了軍列,此刻一切就緒,正要領兵進城。
他穿了盔甲騎在高高的馬上,那般相似的五官和意氣,讓我不自覺就想起另一個人。
我仰頭對他說,“我不想坐在馬車裡。我想騎着馬好好看一看滑臺城。”
“城裡混亂得很,淑妃又有傷在身,還是馬車比較穩妥。”他也不看我,聲音鑿鑿,始終不肯叫我紅枝。
可我不想與他這樣見外。
我道:“劉義真,你非要認我是淑妃?”見他半晌不答,我索性學男子間的禮節朝他伸出一隻手,“徐紅枝今日願以誠相待,你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
他這才低下頭,用一副莫名的神情望了我好半天。
待我都有些緊張了,他的嘴角卻倏地浮上抹笑。那抹笑就像鏡湖面上的一皺漣漪,細微輕巧,一直盪到眸子裡去了。
他終於朝我伸出手,卻不是回我的禮,而是一用力把我拉到了馬上——他的馬上。
我的臉騰地熱了。我不自在地扭了扭,一副想下去的樣子。
他在後面淺笑出聲,“你不是要騎馬進城麼?”
“可我的意思是自己騎……”
他卻已經執起繮繩,反詰道:“徐紅枝,你方纔還說以誠相待。你我君子之交,不過是共騎一馬,有什麼干係?”
我被他駁得啞口無言,心裡卻歡暢極了。
徐紅枝,他方纔叫我徐紅枝呀。
他在耳後朗聲——“進城!”
傳訊的號角“嗚嗚”吹響。在一串零碎的“吱呀”聲中,滑臺城的大門緩緩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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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夾道歡迎。
沒有歡呼,沒有禮樂,亦沒有花簇。百姓與士兵混雜在一起,活人與死人混雜在一起;受傷的仍奄奄躺在地上,站着的亦是散亂無章。人們靜默無言,注視着這支數千人的軍隊緩慢前行。他們的臉上無悲無喜,彷彿失去了所有人類的表情——
滑臺已經成爲一座垂死的城。在城門打開的那一刻,我就嗅到一股濃稠的腐朽之氣。
我從來不知道,一座城的垂暮是這樣叫人心酸。
我偏頭望一望劉義真,看見他淺灰的眸子裡盛滿悲憫。
我忍不住輕輕問,“你能救他們的對不對?”呵出的熱氣不小心吹起了他的一綹鬢髮,他的耳後竟驀地泛出一圈淡粉色。
我慌忙低下頭去,見他勒住繮繩的手緊了緊,骨節泛出微微的白來。
然後有細細的風吹過我的頭頂,癢酥酥的。我側耳仔細去聽,他卻似乎並沒有說話。
於是我也就不說話了。
我看見的是同一場景的不斷重複——衣不蔽體的人們,橫陳兩路的屍骨。一條街走了太久,我甚至覺得這支軍隊在越走越慢。方纔還英姿勃發的將士們,彷彿瞬間就被死亡的大爪籠住了。
於是就一直這樣消沉地走着,走着……
在這陰仄的頹敗裡,在這窒息的靜默裡,在我幾乎要恍惚了的時候……
忽有一聲嬰孩的啼哭震動耳膜!
我循聲望過去,看見一個面帶菜色的婦人,高高舉起小小的一坨粉紅。
這天是十一月十一,劉義真帶援兵進城的日子。頑抗了魏軍足足六十七日的滑臺城,山窮水盡的滑臺城,竟迎來了一個新生命的降臨!
天空不知什麼已經不再飄雨。久違的紅日將天幕的陰霾一掃而光,幾束稀稀朗朗的陽光灑過來,刺痛了我的眼睛。
死寂的人羣沸騰了,一陣蟄伏的騷動之後,人羣中開始爆發出陣陣呼號。那呼號是真正發自肺腑,有各式的笑聲,但更多的是哭聲與哀嚎。
我看到他們的眼睛都是盈盈的,每一閃淚光在陽光的金輝下都化成一小撮火苗,連綴成一串一串。這些火苗在絕望中燃起,雖是星星點點,卻蘊着摧枯拉朽之勢。
我忽然就覺得這樣的歡迎,比起那鑼鼓喧囂要誠懇十倍百倍。
這樣的誠懇讓我覺得,滑臺城是真的需要這支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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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隆亦需要這支軍隊。
他已經中毒近二十日了,縱然最好的軍醫也束手無策。那羣軍醫絞盡了腦汁,只看出這種慢性毒乃北魏太子拓跋燾所制。
世傳拓跋燾樣貌奇醜,才能卻舉世無雙。他所制的□□,也唯有他能解。
我隨劉義真去主帥軍帳,幾乎是一步一挪。走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我一直在抖,一直在抖。劉義隆就在眼前的軍帳裡躺着,我卻再不敢邁一步。
劉義真道:“軍醫說三弟近日一直昏昏沉沉,眼下應該又睡過去了。”
我這才掀開幕簾,一眼就看見軍榻上的那個人。明明他一動也不動,卻立刻把我的精氣神攫走了。我幾乎是踉蹌着走到榻前。
他變得那樣瘦,更顯出眉宇間還沒脫盡的稚氣。那麼高大的人,縮在那裡倒像個小孩子。
我見他眉頭皺得厲害,忍不住伸出手想替他捋平。誰知剛觸及他的眉尖,他的睫毛就撲扇起來,緩緩刮過我的手心。
下一刻,他已經睜開眼定定望着我,眼神是倦怠的,偏透着一股子頑皮。他咕噥:“你在帳前來回地走,把我吵醒了。”
我說:“你怎麼知道是我?”
他的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我就是知道。”語氣神秘兮兮的。
“那你還裝睡?”
“若是旁人,我就乾脆不醒來了。”他孩子氣伸出大掌來的裹住我的手,握了一會兒,又將我的手指掰開,認真地將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進去,“現在生了大病,倒可以想不見誰就不見誰。”
我笑他:“你倒越活越小了!。”
他索性將頭埋過來輕輕放在我腿上,“你以前就總這樣說我,叫我毛小子。”然後他就故意用胡茬蹭我的腿,“你看,我鬍子都這麼長了,可不是個毛小子!”
我被他扎得直要躲,他偏摟着我的腰不放。他說:“你若是嫌棄它們,就幫我颳了。”
我說:“我纔不會。”
“刮壞了也不怪你。”他細細地掰我的右手食指玩,“我現在只能躺着,即便連刮鬍須的刀都拿不動!”他的語調裡故意帶着點玩笑的意味,可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個傻瓜呀,偏要裝得這麼不在乎。
我笑道:“好啊。”索性自腰間抽出防身的匕首來,“你說的,刮壞了也不怪我。”
他擡起頭來,又是愣愣望了我好久,半晌不說話。然後他就綻放出一個璀璨的笑,“離離,現在的你真好。”他別過臉小聲地說:“我便是現在死也值了。”
我用刀背敲他頭,“你說什麼呢!”
他轉過頭,定定望着我,一字一頓就開始嚷:“我說若是我這次沒死,一定要娶你爲妻!”
我驚得忙去捂他的嘴,一邊扭頭看有沒有人聽見——
劉義真竟立在軍帳前,也看不清楚表情。還不等我有所反應,他就轉身走了。
我的木頭心竟又抽了一下。再看劉義隆,他已經嚷得筋疲力盡了,靠在枕頭上微覷起眼睛,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可他不知道他眼底的落寞並沒有掩藏好,一個少年得志的將軍,怎麼會甘心如此?
我對自己說:劉義隆對我這樣好,我們亦曾相愛,不是麼?然後我就輕輕求他:“你跟我講一講我們的過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