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入十二月了。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南朝的士兵們本就不適應邊疆的嚴寒,加之軍需供給不足,一個個都縮手縮腳的。他們早無心戀戰,不少人更是起了思鄉之心。多少個暗夜裡,營地的上空都飄蕩着一縷縷不成音的地方小調。然而最叫他們發冷的終究不是惡劣天氣,而是連番的戰敗。
男子的骨血裡大凡有一種渴勝,而屢戰屢敗的境況甚至會澆冷最最熱血的男兒。這幾日的宋軍營地就如墜入冰窖,那樣的冷是浸透骨髓之後再從內而外散發出的。軍營裡失卻的不僅是熱度,漸漸的開始連人味兒都淡了。
壓抑的氛圍愈發叫人覺得了無希望,無論劉義隆如何努力去改變,滑臺城也已病入膏肓。
我與啼玉近日都忙着給將士們縫製冬衣。
“小姐,最近怎麼都沒見到宜都王?”啼玉將手中的針在頭頂颳了兩下,貌似無意地問道。
“他自有他的事情。”我閒閒回她,心裡卻也有些介懷。
劉義隆如今真正是一個將軍的樣子了。他成日的操持軍務研習兵法,這一連十數日,我只見過他短短兩面。
第一面是恪託將我送回的那天。他站在城樓上居高臨下地看我,望着我進城,望着劉義真朝我伸出一隻手,又望着我在劉義真的牽引下回營。他久病剛愈的臉上全無血色,神情哀慼,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句話。
那時候我就覺察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直到第二次我與他在中軍帳前不期而遇,他的身後跟着冠軍將軍毛祖德。他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點了點頭算打過了招呼,提腳就邁進了帳中。雖見得匆忙,我卻能明顯看見他眼中多了一份屬於兵家的沉穩和晦暗。
我雖早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卻還是有些不習慣。
每個女孩子都會有一兩個最初的小戀人,他們都是少年脾性,將女孩子看得高於一切。因爲日子過得太順利,他們便以爲愛情是世上最難得到的東西。他們信誓旦旦時的那股子衝動雖顯幼稚,也往往動人。然而動人的東西又若幽曇,大凡是開到荼糜,轉瞬即敗。
劉義隆終究不是那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將軍了。
他生平第一次嚐到了失敗,且是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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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滑臺城在北魏大將奚斤的急攻下徹底淪陷。
淪陷是平和的,沒有屠殺和搶掠的發生。劉宋統帥劉義隆在最後一場大戰上棄械求和,自願領兵退出滑臺。那樣一個驕傲的皇子,在他摯愛的戰場上朝敵人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那一天劉義隆將作爲皇子的尊嚴徹底拋下了。之後他又登上高高的滑臺城樓,朝全城的百姓深鞠一躬。
可滿城的人們早都麻木,他們大多面無表情,就算是眼中含淚也大半隻關乎自己。我想或許他們心裡一直隱隱期待這一天的降臨。
十多天前的希望太過短暫和渺茫,就若一次迴光返照。他們被困了太多天,早明白自己所處的是怎樣一種困境。他們每日在死亡線上掙扎,清楚知道不遠的將來有一個失敗在等待着。這樣的日子每過一天都是煎熬,彈盡糧絕的窘迫早就壓倒了國破家亡的恥辱,他們只想早點解脫。
他們早看淡了這座城的生死,遑論一個少年將軍的致歉?
可我知道那個動作當中包含着怎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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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臺淪陷的前一天晚上,劉義隆來找我。我們坐在營地的至高處吹風,彼此都覺得有一些陌生。
他道:“離離,我怕是要做不到從前的承諾。”
我道:“從前的承諾是什麼,我卻早已忘了。做不到也沒什麼。”
“可是我記得!”他定定望着遠方,留給我一個剛毅的側影,“我知道你對我的好,知道你爲我所做的犧牲。可眼下我連自己都護不了……我可以將你劫出宮,卻不能在你身邊保你平安。我在病榻上躺的那些天,一直在想同一件事情——有時候人並非是自己願意要爭奪,而是被逼着爬到最高處。就像一片林子裡的樹,爲了得到足夠的陽光雨露只能拼命地往上長。可是離離,你不僅僅是雨露,你是天上的星子,不會自己落下來,我只能踮腳去夠。劉義符要你,拓跋燾也要你。我不單要長得很高很高,超過身邊的每一棵樹,我還要超過這世上任何一棵,直到能夠睥睨天下。”
他的語速緩慢,語調低沉,可是當中蘊含的凌人氣勢卻外露無疑。我知道他已經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敵人。劉義隆,他由一個少年真正長成了男子漢。
我笑了笑,“或許星子表面看起來閃閃發光,內裡是要凍死人的。”
他轉過頭來凝視着我,目光中全是哀求。他一字一頓道:“你忘記沒關係。離離,請你允許我記得罷。”
他闔上眼睛,幽幽道:“我說過,若我這次不死,定要娶你爲妻。”然後他就靠過來,將頭枕在我的肩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一個陰影,更顯出那處的烏青。他早就累了吧。
我幾乎不忍心再說話。
我靜靜望向前方,一眼可以看到的便是滑臺戰場。白日裡那邊還是金戈鐵馬喊殺沖天,晚上卻又悄寂得叫人害怕。
那裡流淌過數以萬計人的鮮血,遊蕩着數以萬計的幽魂。
有一襲紅衣開過又敗了,曾經的少年意氣亦各自隨風飄了。
這世上有太多朝生暮死的東西,沒有人會爲它們停留。
所以也沒有人會爲我們停留。
等到將來,許多的州郡都變了樣子,許多的河流也都改了河道。人人爲了自己的事情匆忙,早忘了我們。忘了有過一個來喜,有過一個徐淑妃,甚至忘了有過一個劉義隆。萬一偶然想到,也只會說一句——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這無異遮蓋起我們種種的愁苦和憂患,只給我們披上一件聖潔的衣裳。我們從來者口中領來這件衣裳,正如古人從我們口中領去這件衣裳。我們亦會偶爾提起,從前有一個洪水肆虐的年代。
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生老病死太多,人們見怪不怪,只會爲自己的事情喜怒哀傷。
所以劉義隆,你的痛苦只能自己獨自承受,我亦不能分擔什麼。但我知道不管從前和以後,有許多人和你一樣痛苦過。我亦知道有一天你會洗刷現在的恥辱,讓所有人記住你的功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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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隆登上滑臺城樓的時候,我正要坐上一輛南歸的馬車。
我在滑臺戰場被擄至魏營的消息傳到了建康,劉義符尋我數月不得,聞訊立時發來一紙加急詔書——
遣廬陵王劉義真,速護送徐淑妃移駕回宮。、
啼玉鬧着要同我一起走,直哭道:“小姐,我同你才團聚了幾天,你今日若撇下我,再見更是遙遙無期。”
可是怎麼好把她帶走?她正是一棵含苞的花樹,花期將至尚有無數可能。我卻不一樣。我的未來只一眼就可看透,拓跋燾他說的一點不錯。
每次提到這個人,我的心口就會疼一下。我不由捏緊了手中那枚小小的棋子,這怕是我唯一能留下的東西了。我必須忘了這次宮外經歷的這一切,好好做回徐淑妃。
我對啼玉道:“劉義隆會好好照顧你的。”她會得劉義隆的庇護,她還會有來喜的陪伴,她會過得比我好。
劉義真牽我上車。真好,起碼陪同的是他,我並不孤獨。一路下來,我想我應該已經攢了足夠勇氣面對以後。
我忽然就想放肆一回,最後一回。
我將馬車的簾子打開,朝城樓上喊:“劉——義——隆——”
他本就在一直注意着我,聞聲一滯。
我繼續喊:“謝——謝——你——”
這一聲本帶着喑啞,喊完以後,我已是淚如雨下。
我看見劉義隆身形一動,忽的就開始從城樓上往下衝。這怕是他最後一次少年熱血,可惜我終究無福消受。
“出發罷。”我將頭縮回馬車,朝劉義真道。
劉義隆似乎一直追在後面,耳邊依稀傳來他的聲音。
——
他一聲一聲地喊:“離離,離離……”
這名字真正不好。
離離,離上加離,我同劉義隆自打初遇,便註定要落個這般結果罷。
我擦掉眼角的淚,盡力展一個笑。
那聲音漸漸就被呼呼的北風掩蓋了。我只覺得身上發寒,不由緊了緊衣服。
劉義真朝我遞過一個黃銅小手爐,柔聲道:“紅枝……眼下雖是寒風吹徹,可春天終究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