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天下之都,不但是大漢朝廷的經濟政治中心,也是天下宗教信仰之中心,自然也星羅密佈的坐落着許多的寺廟和道觀。
比如醮(jiào)天觀,比如白馬寺。
然而,不管是雒陽城中漢高祖當年爲祭祀赤帝所建的醮天觀,還是雍門外御道北漢明帝爲迎接《四十二章經》而築的中國第一伽藍白馬寺,也不管醮天觀中香火繚繞,還是白馬寺前人頭攢動,在老雒陽人看來,他們心中的聖地只有金斗觀。
金斗山上金斗觀!
金斗觀,位於雒陽城西數十里金斗山巔,乃西漢時爲紀念薄姬所立,沿峰脈而起,循山勢而建。北瞰黃河貫虹,南峙中嶽屏障,西擁澗水銀帶,東望函谷雄關,堆嵐映月,紫氣繚繞。
薄姬者,高祖之嬪妃,文帝之母,景帝之祖母也。平生克己謹慎溫和善良,在她的影響下,文帝和景帝期間輕徭薄賦無爲而治,終於開創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文景之治!”
這日,剛過午時,金斗觀前已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面白無須的年輕人身披一件白袍,頭戴一頂白色氈帽混在進香的人羣中,帽檐壓的很低,將一張臉遮的嚴嚴實實。
年輕人隨着人羣邁入觀中,隨即悄悄脫離出來,一個人順着觀中的林蔭小道東拐西彎,走到觀後一處門前停下腳步四下打量了一番。
見那門上赫然刻着四個大字“玄武北宮”,這才走上前去,輕輕敲了五次門,三長兩短,等了約半刻中,聽得那門吱的一聲,悄悄閃了進去。
那屋中並無甚物事,除了一席簾幕,一方供桌,一個蒲團,就只剩供桌上方掛着三幅畫像,一幅三清道尊,一幅北方玄武,還有一副帝王的畫像。
屋內異常的安靜,只有一名道袍、拂塵和鬚髮俱白的老道士靜靜的跪坐在蒲團之上
“師尊!”那年輕人進的屋中,急忙將白袍和氈帽取下露出一身灰色的道袍和道髻,端端正正的跪於老道身前。
師尊頷了頷首,轉頭過來,言語甚是平和:“春兒,京中和那醮天觀情形若何?”
“回稟師尊!”春兒朝老道磕了一個頭,說道,“如今京中童謠四起,矛頭直指大將軍何進和靈思皇太后。”
“恩,爲師知道了!”
師尊點了點頭,擡起頭來,雙眼緊緊的注視着眼前的帝王畫像,淡淡的說道:“你看,這麼多年的爭鬥,終究還是要貧道親手來畫一個圓圈。當年你夜夢金人,迎佛陀入關,致使我教幾百年的傳承差點中斷,你可曾想到又今日?
既有因,必有果。貧道的大弟子雖然已經事敗身亡,但是貧道可不止一個徒弟,也不止只有徒弟,貧道還有師弟,還有同盟。貧道既然立志重整我教,那麼當年你種下的因自然得由你的後人來承載今日之果了,你可莫怪貧道心狠!”
夜夢金人,佛陀入關?
原來,那牆上掛的帝王畫像竟是大漢光武帝之子,百年來道教一直心懷餘恨視若寇仇的一代君王漢明帝!
春兒直身起來,點了一炷香,朝三清和玄武各拜了三拜,將香燭插在供桌上的皿器中,繼續說道:“師尊敬請放心,河間那人已於昨日回到醮天觀,醮天觀主已按師尊之意前往張讓府中,相信明日何進就會上鉤了!不過…”
“不過什麼?”
“弟子收到師叔的千里傳書,冀州王文祖已死,冀州的那局棋已經作廢,師叔已於旬月前渡船前往江南傳道去了。”
師尊點了點頭,轉過頭來招了招春兒上前一步,撫摸着春兒的頭髮,接着說道:“唔,無妨,你師叔做的極是。成大事者就要有天下那般大的格局,不但要有一顆堅忍不拔的恆心,還要有落子天下,敢爲天下先的魄力。
春兒,你切記莫要忘記,不管是冀州王文祖也罷,還是京都的張讓、何進也罷,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我等手中的一顆棋子。要想成大事實現我教大業,我們就得做一個善於下棋之人。
他們的權勢、財富、性格以及他們的優缺點,甚至他們的生死都是我們可以落子之處。
如今京都大戲剛剛開始,我們還不能置身事外,你一會在觀中用完午飯便回醮天觀去吧,順便告訴觀主河間那人決不可留!”
春兒點了點頭,悄然離開。
室內又恢復了寧靜,師尊靜靜的看着眼前煙霧中的那副漢明帝畫像,彷彿畫中那神態雍容富貴的男子就快變成一絕美的仕女,將從畫中走出來一般,怎麼也看不夠雙眼怎麼也挪不開。
約莫盞茶的功夫,師尊的眼神終於從漢明帝的畫像上挪開,看着簾幕嘴脣輕啓:“張讓、趙忠等人當年也曾與你共事,你確定他們認不出來你嗎?”
香燭燃起的青煙在室內繚繞氤氳,聲音在屋子裡迴盪,可這屋內就師尊一人,他又在和誰說話,難道是漢明帝的鬼魂?
當然不是,就算是鬼魂,至少也不會是漢明帝的鬼魂,漢明帝怎麼可能和張讓、趙忠等人共事呢?否則豈不是張飛打岳飛,關公戰秦瓊,那才真的是見了鬼了!
簾幕微動,閃開一條細縫。
透過細縫可以看到簾幕後竟然還鋪着一張草蓆,一隻鬼,哦不,一個人跪坐上方,手中擎着一盞瓷碗,瓷碗中尚有半碗清水,明晃晃的映照着那人的面容,那人約莫三十八九歲,日角珠庭,蒼髯如戟,臉上一道疤痕從眼角直到嘴邊。
輕輕的撫摸着臉上的疤痕,那人看了師尊一眼說道,聲音平靜中透着幾分滄桑:“共事?牛鼻子你這算是拿我開涮嗎?當年我在宮中活的何其微小,難道你不知嗎?
正人君子自詡清高以我爲‘肉食者鄙’,閹宦黃門蠅營狗苟自成一黨,哪有一個人會正看我一眼?
從當年離宮到如今已去了十一二年之久,而我爲了這一刻也無時無刻不在籌策,甚至我還親闖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千機堂’,殺了‘千機堂’上上下下,纔拿到他們手中的百變易容術,你覺得張讓他們還能認得出我來?”
那人嗤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顆藥丸,用水浸溼後搓了搓再塗在臉上,再回頭之時已是容顏大改。
一張面孔蠟黃無光,雙眼微咪,臉上的疤痕已消失的無影無蹤,除了那依舊如戟的青須,竟再也找不出之前的半分痕跡,這便是‘千機堂’的百變易容術。
百變易容,易容百變。
據說當年‘千機堂’的創始人竺扶風憑藉這一手易容術,在自己的仇家當時聞名江湖的“一劍凌雲”家中臥底了七七四十九天,或變作風姿卓越的如夫人,或變作青澀美麗的小丫鬟,硬是沒讓“一劍凌雲”有所知曉。
直到最後一刻,她又給自己換了一張大夫人的臉,直接取了“一劍凌雲”的首級飄然而去,這才爲人所知。
師尊雙眼緊緊的注視着簾幕後面,看着那條健碩的身軀,看着那張滄海一樣變幻的面容,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你爲了重返宮廷策劃了十餘年,也爲了拿到百變易容術殺了‘千機堂’上上下下,可是我們又籌策了多少年呢?
自漢明帝“佛道之爭”之後,衆多的道教子弟轉投佛門,道教越發的頹勢,你可曾見過明帝之後還有更爲出色的道教中人嗎?爲了重振我教,我們又付出了多少?
我們已經整整準備了幾代人,甚至爲此準備了整整一百年!
遠的不說,當年自己的身邊也曾有過數個傳人,還有一干師弟也還在身邊。可是如今呢?如今貧道身邊也只剩下一個小字輩的春兒可以繼承衣鉢了。
想到這,師尊心中驀地一痛,目光漸漸冷淡下來:“當年貧道救你之時,你曾與貧道起誓過:救命之恩,當以結草銜環以報!如今貧道那大徒兒已身死道消,師弟又逃往天涯。你也該兌現自己的諾言了。
適才春兒所講,你也全都聽到了,貧道便不再多言,醮天觀力量畢竟過於薄弱,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
那人點了點頭,輕輕的放下簾幕,朝師尊處看了一眼,眼角竟揚起一絲淡淡的嘲諷,屋子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一陣清風從屋後的天井中吹來,簾幕輕卷,幕後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
雒陽,大將軍府。
何進一臉憤懣的坐在府中,今日是董太后下葬的日子,他實在是不想出去看見董家的人,哪怕是死的也不願意。
董太后對於他何氏一門來說也算得上是貴人中的貴人了,沒有董氏哪裡來的漢靈帝?沒有漢靈帝,又哪裡來的靈思皇太后及何氏一門殊榮?
但是靈帝已死,這個賤人怎麼就看不清大勢呢?放着好好的太皇太后不做,非要聽信幾個閹人的讒言。好吧,就算是爲了堵朝中袞袞諸公之口,本將軍也沒有駁回你董氏一族董重、董寵的任命以及陳留王的晉封,爲何還不知足,還想拿本將軍的人頭?
本將軍的人頭可是那麼好拿的?
哼!這下落了個逐出皇宮,病死河間的下場,你特麼就爽了吧!
想起董太后病死河間,何進又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賤人生時不讓人安寧,死後也攪人清淨,聽聽朝野上下京中各處的謠言,何某鴆殺董後?
何某手執京中禁軍,天下雄兵,要殺一個賤人需要那麼麻煩嗎?
何進將手中的酒樽使勁的砸在地上,聽着地上“砰”的一聲,酒香四溢,心緒才漸漸的平定下來。
“大將軍!”一名將領疾步從門外走了進來,也不顧地上四散的酒水,直接繞過走到何進身邊,“大將軍,末將已探查得知,鴆殺董後的流言盡出自張讓和趙忠之手!”
“又是這些奸佞,本將軍誓殺爾等!”何進眉目一跳,豁然站起身來,拉着那將領的手說道,“本初,當日因太后之故對你有所苛責並非本將軍本意,如今你可願再助我一臂之力?”
袁紹肅然抱拳道:“昔竇武、陳蕃欲謀閹豎,機謀不密,反受其殃。今將軍麾下部曲將吏,皆英俊之士,若使盡力事在掌握。紹願爲將軍驅使,還請將軍火速決斷!”
何進點了點頭,拉着袁紹走入密室。隨着何進和袁紹消失在密室門口,一名採辦人員同時走出了大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