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複診
六月正值盛夏,四下綠草如茵,卿予五個月大的肚子總算凸顯了出來。南方天氣偏溼熱,到了七八月間更是梅雨時節,卿予舊疾又有身孕,屆時怕是出不了門的。
是以六月裡雖是熱了些,她也不願在屋內呆久。
商允知曉她心思,大凡短途的巡視總是邀上她一道,卿予心情便很好。興奮之餘,撩開簾櫳想下馬車走走。商允就道好,不過要小心些。他向來溫文爾雅,先下了馬車扶她,恩愛相護。
鄉間自有農戶辛勤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見到永寧侯和夫人一行紛紛問候。起來吧,不必管我們,我只是陪夫人出來走走。既親和又不失諸侯威嚴,倒是越來越有王侯貴族樣子。
牽手漫步,一席話娓娓道來,好似運籌帷幄拿捏在手。“卿予,今年晉州風調雨順,到了秋季想必是個好收成。按照公孫先生推行的農耕舉措和賦稅制度,不出兩年晉州就該是一副新模樣。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卿予就摸摸肚子,一邊聽一邊莞爾。他自有興致,便繼續言及其它。卿予雖然聽不全懂,但陪着他就好。
記憶恍然回到四海閣的時候,爹爹所說的武林門派弟子就要行俠仗義,兼濟天下。她和逸之就在身後學他,卓文既要強忍笑意還要隨聲附和,委實辛苦得很。
早些時候聽商允提起,卓文的夫人生了,母子平安,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千金。她下意識摸摸腹中,商允卻是謹慎駐足:“又踢你了?”眉間甚是關切,擔心她有不適。
“沒有。”卿予忍俊不禁:“你這麼介意孩子?”
商允點頭,饒是認真:“誰讓他欺負我夫人。”
卿予啼笑皆非,商允似是從來喜歡和孩子置氣。念及此處,又隨意問起:“商允,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都好。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若是兒子,我們爺倆護你。若是女兒,我護你們母女。”繾綣的笑意好似湛藍空中一抹浮雲,驕陽下透着婉轉的和煦。嘴角勾勒的幅度,該是在心中描繪了一幅心儀的畫卷。
卿予便笑:“似是我護你的時候多一些。”
商允眉頭微攏,掩袖輕咳兩聲:“夫人,要在孩子面前給他爹爹留些面子。”言罷俯身側耳貼上她腹間,好似真的能聽到孩子聲音一般。“他也說是。”
卿予捧腹逗樂。
……
日子一晃就到八月,梅雨天氣不斷。卿予腹中疼痛,時而滿頭大汗隱隱喘不過氣。商允稍有空隙便陪在身邊,“卿予,苦了你了。”絲帕輕擦她額間汗水,親吻她雙脣。
左大夫近乎日日都來府中請脈,夫人除卻舊疾其餘都好。商允時有不忍,便問起能否開些鎮痛的湯藥,左大夫搖頭,怕是對胎兒不好。卿予就也不肯,反是寬慰他,到九月就好,也沒有幾日了。
商允心情便也跟着跌入谷底。
八月中旬,零星子到了晉州府求見,說是要給病人複診。
商允記得從前並未帶卿予見過叫零星子的大夫,左大夫卻是一驚,零星子?莫非真是神醫零星子?“零星子的醫術了得,脾氣卻是怪異得很,很少願意給人問診。如今若是他願意上門,侯爺當他診治過便是。”左大夫一語點醒。
商允親自將人迎了進來。
零星子瞥他的時候眼神自是古怪,又透着一股說不清的厭惡和不耐煩。商允想起左大夫提過的他脾氣怪異,也沒有上心。到了內屋,他卻是將門一甩,所有人都被轟了出去。“我要清淨!”
商允語塞,直覺這位零星子不僅厭惡他,而且是很厭惡。見他如此顧言從旁提醒:“侯爺,這位零星子你見過。從前帶卿予姑娘去求醫時,吃過他的閉門羹。”
商允沒有多少印象。
顧言有些尷尬:“你讓砸了他家後院……”
商允恍然想起,那時他帶着卿予四處求醫。到了一處聽聞有位神醫,就是脾氣古怪了些,也不肯輕易救人。商允相信金石所至金石,結果連吃了五日閉門羹。
那時卿予身子突然不好,他着急去求大夫,對方還是閉門不見。十五六歲年輕氣盛,又正值焦頭爛額,就讓顧言和阿籃砸了人家後院。結果看見人家在後院好端端飲茶,頓時氣極敗壞。“有辱醫德!”留了一句便轉身離開,他倒是人都沒看清。經顧言這麼一提,商允纔有些明白先前零星子見到他時那股厭惡和不耐煩。
零星子沒有醫治過卿予,那他何必撒謊?心中隱隱覺得不妥,便拂袖折回。
“我給你的藥是不是從未吃過?”語氣一聽便是不悅。卿予有些莫名,還是禮貌問道:“你給我看過病?”
零星子瞥她一眼,從醫藥箱中掏出幾枚銀針在火上慢慢烤炙。“我看過的病人不多,但每一個都會複診三年,你今年是第一年。”
第一年?心中微頓,一年前她在京城,平遠侯府。
“想起來了?”零星子又示意她躺好,循着她腹中的幾個穴位緩緩紮下:“我當時便給卓文說過,除你這身舊疾的方子就是孩子,如今看來這孩子似乎不是他的。”零星子素來脾氣怪異,說話也不會顧及旁人感受。
卿予卻是怔住,孩子?“青青,我想要個孩子。”心頭卻是驟然揪起,零星子的話猶在耳際,“我當時便給卓文說過,除你這身舊疾的方子就是孩子。”
所以,他纔想要她的孩子?
零星子看了她一眼,繼續施針:“那小子素來固執,捨不得人受苦又不願意說。當時就見他臉色有異,以爲你們鬧彆扭,結果最後果然沒成。”平淡口吻,似是沒有一絲情緒。“前月裡莫名跑來提醒我複診,才知你在晉州。”
緘默良久,皆是不語。
直至取針,零星子才又開口:“這瓶藥劑你收着,疼痛難忍的時候服用。另外,若是臨盆時候遇上雨天,沉住氣。”交待完後,草草收拾了醫藥箱起身便走,旁人道謝他也不搭理,風風火火似是趕場一般。
商允進屋時,她氣色好了許多不似前幾日陰沉,卻是望着手中青花瓷的藥瓶發呆。商允覺得有些眼熟,卻記不起在哪裡見過。卿予卻記得清楚是被她扔出馬車的那個,隨着一同扔掉的便是她對某人的執念。如今想來,他還有多少事不曾對她說起?
“大夫怎麼說?”商允隨手綰過她耳發親暱斯磨,零星子一聲不吭,他只得問她。卿予微頓,緩緩道:“給了藥劑,讓疼痛難忍的時候服用。”剩下的那句怕他擔心就隱在喉間。
商允嘴角勉強扯出些許笑意:“那便好。”直至哄她入睡都再無表露半分詫異之色,出得屋外才是面色微沉,喚來顧言叮囑道:“我方纔在屋外的事,不要給夫人提起。”
顧言只得應聲。
……
轉眼便到九月。
梅雨季節一過,卿予肚子又沉了些,卻比從前精神頭要好。閒暇的時候跟芷兒學起繡花來打發時間,商允遲疑了許久才決定開口:“要不換點旁的愛好,夫人還是有些別的天賦的。”
……就是笑她繡得醜,還笨拙,手指上紮了好些洞,卿予瞬間領會。
“我看喂喂鶯歌就挺好,夫人素來與鶯歌搭調。”
卿予再忍不住,嘴角抽搐道:“你嫌醜,小葡萄可不嫌。這是給小葡萄繡的,若是不忍視之,請移目。”
因爲她愛吃葡萄,孩子的小名便都要用上葡萄二字。商允有意靠攏:“小葡萄比我命好,他孃親還沒給旁人繡過東西呢。”
卿予手中一滯這一針便扎得深,滲入絲絲血跡。商允趕緊擦掉,又吮在口中,“疼不疼?”卿予搖頭,不疼。只是,她從前便繡過一個香囊,也曾扎得滿手是傷。
她眉間異色,商允盡收眼底。茶香入腹,心中卻似霧霾層層泅開。遂而淺笑起身,說議事廳還有事要忙不多耽擱。整整半日,面色不虞也未聽進去議事幾分。
直至黃昏,卿予挺着肚子來添茶,他攬至懷中語氣多有苛責:“自己來做什麼?”磕着絆着燙着怎麼辦?她攀上他後頸便笑:“想你了,所以來看你。”
眼底盈盈碎芒帶了幾分羞赧,商允微怔,好似先前的不快煙消雲散,卻還是斂起情緒,淡淡道:“不是晌午才見過,有多想?”話雖如此,雙脣已不自覺貼上她嘴角。“不知道,就是半日裡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做不了。”她如實作答。
“我亦是。”商允莞爾,就着心頭歡愉拗開貝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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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的婚事一早便定在九月下旬,算是吉時。若冰是許夫人的大丫鬟,許夫人不想婚事辦得寒磣,商允幫顧言一力承擔下來。
顧言不知言何。
顧言是早年就跟在商允身邊的舊人,當時商允流落在外也是顧言來尋的他。若是沒有顧言,商允今日還不知尚在何處。商允對他與自然對旁人不同,顧言的婚事,商允便也上心。
卿予閒着無事,商允張羅婚事時就處處都帶着她,美其名曰彌補當時遺憾,實則是怕她無趣。卿予卻是心花怒放,用心程度比商允還高了幾分。“當年剛到晉州府,人生地不熟,是顧言處處照應我。”
卿予甚是誠懇,又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見了哪些人要繞道走,哪些人是喜歡背後使詐的,雖然我是不怕,但聽聽也沒什麼壞處……”終於,商允忍不住笑意將她攬在懷中:“夫人,你就真沒想過,他當年是怕你闖禍,連累到我?”
先前的誠懇盡數石化在空氣中,商允說的話,她便又信了。“顧言,你等小葡萄出來的!”
商允順勢含住她耳垂把玩,溫潤的呼吸便抵在耳後:“夫人,是我快等不及小葡萄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