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五百年前(二)
三月初九。
大巴山脈西接秦嶺,東連巫峽,雄奇險峻,天下知名。山中道路既險又陡,深溝巨壑,隨處可見。初春時節,山中肅殺之氣更勝尋常。
崇山之中,但見一條細道,倚絕壁,臨深淵,山風吹動,崖上枯藤掀起,赫然寫着三個大字——仙難度。空山寂寂,遙遙傳來孩子的哭聲,分外清晰,霧氣中一男一女迤邐而來。那男子一襲白衣,二十多歲,手中佩劍,一雙眸子閃閃發光。那女子綠色衣衫,相貌美豔,年紀與男子相仿,卻作少婦打扮,只見她柔情脈脈的拍着懷中的孩童,臉上慈愛母相盡顯,待她看向那男子時,臉上卻是笑意全無,只聽她冷聲道:“蘇公子,自揚州來已然六天,魔醫谷卻渺渺不見蹤跡,明日便是三月初十,你是要親眼看着素兒死了才甘心麼?”那男子便是蘇白齊,聽到此話,他只好無奈苦笑道:“語軒,我視素兒如親生骨肉,怎會如此?你莫焦急,出了這仙難度便是那碧露山魔醫谷,今日日落之前,我們定能趕到。”那少婦只是冷笑,並不接話,恨恨說道:“視素兒爲親生骨肉,那爲什麼三年前要殺了這孩子的親生父親,當年若不是不州身死,我又怎麼會動了胎氣,素兒又怎麼會自出孃胎便有了這奇怪的胎中病?”蘇白齊神色一凜,肅然答道:“寧師弟當年誤入歧途,叛出中原,欲投妖月,我殺他。非爲私仇。乃爲公義。”那少婦還是冷笑。“你蘇公子便是大仁大義,我夫君我孩子便是該死。你當我不知道麼,你殺他,是因爲你恨他,恨當年爹爹讓我嫁的人不是你,而是他!”蘇白齊神色痛苦,彷彿想起了悲傷的往事,澀聲說道:“林門主當年的決定。自然是對的。寧師弟倜儻公子,對你又是言聽計從,自然比我更適合做你的夫君。只是門主也沒有想到寧師弟會爲了一己之私,暗殺門主,事情敗露後又叛出雨墨門,遠走……”那少婦打斷他的話,聲音中充滿了怨恨道:“我的夫君,難道死了之後你都不放過,還要作踐麼?”蘇白齊神情黯淡,不再言語。腦海中又想起了三月初三那一夜。
那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蘇白齊已經記不得了。醒來時。東方已經微白,天轉涼,風變暖,旁邊的爐火還在燃燒,可酒壺裡卻已無酒。易水寒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他的身旁,正趴在他的懷裡熟睡。仗着深厚的內功,他總算是贏了,這丫頭也喝多了。但是……他仰起沉重個腦袋,在風中搖了搖,努力回想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他只記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被問了很多問題,那些問題,似乎平日裡都是不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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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接任雨墨門門主?”
“不會了”
“爲什麼?引河劍不是在你手上了麼?”
“第二個問題了,先划拳……”
“……我又贏了,你快說嘛”
“當年我奪引河劍是爲了語軒,她喜歡我當門主,我纔去搶。只是,我搶得引河劍後,她已嫁爲他人婦……”
“原來是爲了林語軒那個女人。來來來,再劃……“
她問的很直接也很不客氣,他也沒有隱瞞。五大珍寶已齊,素兒的病眼看有救,那些事情終究都過去了,也不必再隱瞞。他的生平,中原武林盡人皆知,更何況聽雨閣易大門主。
‘他本是雨墨門前任門主蘇真的獨生愛子,只是在他未滿週歲之時,蘇真帥中原武林大戰妖月教,與聖宮山一役遭妖月教主與妖月四大使者伏擊身死。其後蘇白齊由接任雨墨門門主的蘇真的師弟林天撫養,與林天獨生愛女林語軒青梅竹馬。二十歲時,他便憑藉家傳七十二路秋水劍法爲雨墨門衆多長老賞識,封爲雨墨門大公子,聲名顯赫。只是那一年,林天與南京城外救下爲仇人追殺的寧不州,其後收其爲徒。四年前,蘇白齊在雨墨門論劍中大敗雨墨門羣雄,奪得雨墨門信物引河劍,爲下任門主。但林天此時卻將獨生愛女許配寧不州。蘇白齊爲情所困,攜引河劍遠走西域,一年內擊殺妖月教四大使者之妖風妖水使,其後寧不州叛變,他又主動請纓,千里追襲,擊殺寧不州於聖宮山下。聲名更震。只是林語軒聽聞丈夫噩耗而早產,從此素兒纏綿病榻,林語軒對他恨之入骨。’
易水寒自然知道他對那個女子的刻骨情意,只是在這半醉之間,她依然有着靈敏的頭腦,只聽她醉醺醺的問道“爲什麼,當初,你會主動要求去追殺寧不州,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的事,你知道的。”蘇白齊苦笑着:“那是語軒求我去的,別人只道我是爲了私仇,但易大門主應該知道,其實,我並沒殺了寧師弟,只是廢了他的右手劍。換了別人去,他必然是死的。”易水寒神色一怔,這件秘辛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卻沒料到蘇白齊會說得如此自然,她神色變得溫暖起來,輕輕笑道:“那你爲何又沒告訴你那林姑娘她的夫君沒有死?”蘇白齊想起了林語軒當年望向他的那雙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恨意,只怕她也當我是趁機報了私仇吧,想到這,蘇白齊神色黯然,藉着酒勁說道:“老門主知道這件事……”易水寒沒料到竟還有這麼一段秘辛,老門主知道,自然是他不讓他說的,只是,林天又是爲了什麼不讓蘇白齊說。她並沒有糾結這件事,只是笑着指着蘇白齊說:“你是否還在悔恨她記恨你?只是,從頭到尾,都是人家的父親,人家的夫君,人家的孩子,關你什麼事呀?”說到這兒,易水寒已然醉了,她伏在桌子上看着他不停的笑,然後用着如劍般的話刺痛他的心,。又忽然一拳打在他的肩頭“蘇白齊。你真傻。和我一樣傻”笑着笑着,她卻落下淚來,蘇白齊驚訝的看着這位素常冷靜的女人撲倒在自己懷中,時笑時哭。他想知道她的事,卻最終只道出了自己的往日。對於她,他也還是隻知道一些零碎的情況。二十五年前京都某個顯赫家族的小姐,五年前身受重傷被聽雨閣前任閣主所救。至於因何家道中落,又爲何身受重傷。她卻沒有提過。
最終,她熟睡了,他就那麼靜靜的坐着,心頭充滿了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寧靜。天上的明月是如此美麗,這三年奔走四方,卻一次也沒有注意過。如今,素兒的病有了希望,他還要沉溺於過去的事麼?過去的事,一直是小師妹與寧師弟的事,又與我何干?如她所說。我真是一個傻瓜麼?他又望向懷中的女子,心裡突然涌起了暖意。此刻。過去的歲月是如此的虛幻,只有身邊人的呼吸是最真實的。這種感覺,平生未有之充實。或許,了斷了這件事後,就這麼來聽雨閣和她拼酒一輩子也不錯。想着想着,他也睡着了……
一聲清喝打斷了他的思緒,“來者何人,膽敢擅闖碧露山寶地!”前方兩名白衣少年劍尖平指,彷彿下一秒就要把這擅入者斃於劍下。‘這就過了仙難度了麼?’蘇白齊心中一喜,向前一步,朗聲道“雨墨門蘇白齊,求見紫月神醫。”那兩位少年聞言一愣,問道“是蘇大公子麼?谷主要的五樣東西都有了麼?”蘇白齊微微一笑“蘇某幸不辱命,五樣東西都齊了,希望紫月神醫能兌現諾言。”其中一位少年道“谷主自然不會食言,只是今日醫谷不開,煩請公子入碧露山莊暫歇,明日一早,待我二人稟明谷主。”蘇白齊拱手道“如此多謝,請前方帶路。”
碧露山山勢不高,卻極爲陡峭。山後便是魔醫谷,這碧露山巔便是入谷唯一通道。而碧露山莊便建在碧露山巔,每年入春之時,醫谷重開,總有許多人來此求醫。只是魔醫紫月脾氣甚怪,許多人中,又有幾人能如願以償。蘇白齊三年前便曾來這碧露山魔醫谷求醫,只是他雖貴爲雨墨門大公子,魔醫紫月也並不買賬,最後還是提出集齊當世五大珍寶,才肯醫治寧素兒。於是,纔有了蘇白齊這三年的奔波,纔有了他與聽雨閣易水寒的相識。
夜半時分,碧露山莊一片安靜。蘇白齊信步走出廂房,望向碧露山那片絕壁,碧露山巔上寸草不生,卻生長着一株株不知名的紫色花朵,漫山遍野,煞是奇異。那孤獨的花叢中,卻站着一個綠色的身影,迎風獨立,如方外仙子。“語軒……”蘇白齊喃喃道,卻不敢向前,轉身走進了廂房。
林語軒高處憑眺,魔醫谷就在眼前,那一大片富麗的建築中就有着可以讓素兒起死回生的人麼?想到他那堅定的眼神,林語軒心頭卻是一惱一恨,轉瞬神色黯淡“我與他,今生怕是無緣了吧?現在只求素兒的病能夠醫好。我恨他,我是很他的吧?對,我一定是恨他的。我恨他殺了不州,我恨他四年前不帶我走,眼睜睜的看着我嫁給別人,卻只會逃避。我恨他這三年奔波,只是不想欠我什麼。這輩子,我都是恨他的。只是,三年前在父親房外聽到那些話時,我是擔心他多一點還是擔心我肚子裡孩子的父親多一點呢?白齊,你爲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我已經這麼恨你了……”
林語軒咬牙切齒間,不知身後一黑衣人悄然走近。她臉帶面具看不清容貌,卻有着柔美的嗓音“這麼姑娘,想必在想你的情郎。只是有緣無分,雖身在咫尺,卻遠如天涯,是也不是?”林語軒吃了一驚,驀然回首道“你是誰?”那神秘女子微微笑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都是命苦的女人。林大小姐,聽聞三年前蘇大公子殺你夫君,現在看來,你並不恨他,反而還是愛他的。只是世事無常,現在的你連愛他都不能愛。不過,你還是比我好的多。雖然江湖傳言蘇大公子與聽雨閣易門主相交甚密,但起碼蘇大公子還“在你身邊不是麼?”林語軒被她說中心事,便不再糾結她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黯然道“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那神秘女子聞言一滯,旋即笑道“好一個相思了無益。世間男子,皆是薄倖之人,我們女子命苦,又何必作踐自己,再去相思。我就要斬斷這相思。”林語軒搖搖頭“這相思如何斬斷?”那女子並不答話,卻哈哈大笑道“林大小姐可知這碧露山巔開的是什麼花?”林語軒道“恕晚輩孤陋寡聞,這紫色小花,以往從未見過,更不知何名。”那女子又是一笑,凜然道“這本是魔醫谷獨產,天下未有,你又怎會見過?這花四季皆可播種,只在春天開花,卻歷經嚴寒酷署四季不敗,是爲凡花。”林語軒嘆道“與嚴寒種而不壞,花開四季而不敗,此等凡花,本不應生在凡世。”那女子又問道“林大小姐可知這山巔凡花之數?”林語軒看向這滿山凡花,搖頭不語。那女子突然恨聲道“二十六年前,他受皇命往京都。一年後,卻帶回一未滿月男嬰,說是他親生兒子。從此我心灰意冷,隱居碧露山,恨透世間男子,這二十五年卻飽受相思之苦。爲斬斷這相思,我每念那負心漢一次,便在這山巔種一株凡花。如今,這山上凡花,已是二萬一千一百一十一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