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個年頭, 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看着身後高大挺拔的身影,許帥有些說不下去了。
20年前他只是個小小嬰兒, 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了, 只是沒有在親人的懷抱里長大……
從心底生出的那股戰慄, 讓北修咬緊了下脣。他擡起了眼簾, 怔怔地看着病牀上的這個人,
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她安靜地躺在病牀上,濃密修長的睫毛覆蓋在白皙清瘦的臉上,看上去有股淒涼的美。
“是腦瘤, 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許帥微微嘶啞的聲音從北修的身後傳了過來,北修渾身一震。
像是許帥的聲音驚醒了她, 她幽幽地睜開了眼睛。北修追尋着她的眼神, 果然近在咫尺, 卻似乎是無視狀。
她伸出了手,北修回頭看了一眼許帥, 他不知道該如何。
許帥走上前來,握住那隻青筋隱現的手。
“歡兒,北修來看你了。”
她面色一怔,蒼白的嘴脣不自主地哆嗦起來,慌亂的手下意識地亂劃拉了一下, 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許帥示意北修過來, 他剛想把那隻手交給北修。
此時, 身後的門, 開了。
高手挺拔, 一身戎裝,鬢角微白, 手裡還拎着一個保溫瓶,疲倦的神情絲毫沒有減弱那張俊朗的面容。
他,走了進來。
房間瞬時異常的安靜,四個人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個場面。北修看着這個與自己酷似的面孔,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那個人從驚愕的表情中回緩過來,以同樣的表情與北修對視着。
“驚鴻,你回來了?”
牀上喘息微弱的女子打破了這刻寂靜。
被叫做“驚鴻”的男人轉過頭,拎着保溫瓶從北修的眼前走過,來到了病牀前。
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后,回身看了看監視器的數據,一切那麼自然,好似只有他們倆人的空間一樣。
這時,許帥抽身離去,愣在那裡的北修疑惑地回頭看着他關上的門。
“北修,你過來。”
那女子輕輕吐出的聲音,讓北修的背無端地直了直,他皺了一下眉,轉過了身,看着相依靠牀而坐的兩個人,但並沒有上前。
“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那女子的話讓靠在她身旁的男子痛苦地背過了臉。
“我生了你,卻一天都沒養過你。當年我遺棄了你,20年了,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來了。”喘息聲似乎被強制地壓抑着。
“北修,我是你媽媽。”
這句話生生地讓北修倒退了一步。
那個女子彷彿感受到了北修反映。
“驚鴻,他就是我們倆的孩子,他叫北修。20年了,我從來也沒去看過他,也沒有告訴你我生下了他。我現在很想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你幫我看看他是不是跟你很像?”
女子慘然微笑着‘看着’身旁的男子。
“嗯,我看到了,一模一樣,五官很像我,皮膚卻跟你一樣。”
餘驚鴻深情地擁着懷裡虛弱的女子,豆大的眼淚滾滾而下。
北修此刻就是一件景品,他們非常中意的一件景品,被評論着,被關注着。
這就是他的父親-餘驚鴻?這就是他的母親-許歡兒?北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從昨晚上車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過。他像個進了遊園地的孩子,只是睜着大眼看着一個個表演秀從他眼前經過。還沒來得及看夠剛入眼的景物,瞬間又有新的劇目在上演。
漸漸地他像是入了夢。
北修不是沒想過那樣的場景。幻想着他的父母在某一天出現在他的面前,把他摟在懷裡帶走。那是他10前魂牽夢繞的一件事情。
可後來,他就不再做這樣的夢,他覺得那10年自己就是一個傻子,如果再做這樣的夢就連傻子也不如。
他學會了狠心,對自己的狠心。
膨脹的心讓他窒息,一秒鐘也無法停留下去。
北修猛地轉身走了出去。
“孩子!”
遠去的腳步聲像是踏碎了那女子的心,許歡兒悲痛地叫着北修。
北修停了一下,頭卻沒有回。
“不要再做夢了,夢做多了會信以爲真的。”
說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窒息般的疼痛讓許歡兒暈倒在餘驚鴻的懷裡,儀表上的數據在飛快地跳躍着,他按下了呼救鈴。
衝下樓去的許北修,看到花壇邊站立着許帥。
軍帽下的銀髮在陽光中閃着光澤,深沉的目光正炯炯地看着他,北修扭頭便走。此刻他什麼人也不想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許帥顯然不會就放他這麼走的。
“站住!”
一聲斷喝,許帥終是沒壓住火。
“你就這麼不情願,連一分鐘都不願意待嗎?”
許帥質問他。
北修沉默着。
“這20年來,誰都不輕鬆,不然她也不會這麼早就……,
這麼多年,她不見你,並不是她不想見你。無論他們多麼的無情,你終究是他們的兒子,你不可以無情!”
北修的眼淚順着臉頰無聲地流淌着,他心裡壓抑的太多太多,委屈,憤怒,憎恨,屈辱。
憑什麼我就不能無情?過分的壓抑讓他不得不大口地喘息着。
“無情?呵呵,我不可以無情?我像一袋垃圾一樣被拋棄,你讓我感恩嗎?我被遺棄在那個山村裡,一過就是10年,被人指着鼻子罵野種,你讓我能有情嗎?我這20年,我有過自己的生活嗎?你憑什麼要求我對這兩個根本不相干的人有情?情從哪裡來?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北修徹底暴怒了,他咆哮着,他要把這些年來的委屈,憤怒都發泄出來。
“是我們對不起你,北修,就算我求你,在這最後一刻,讓她安心地走吧,所有的罪責都由我來承擔!”
餘驚鴻出現在身後。
“你承擔?你是誰?
這個時候跑來扮演一個善良的丈夫,一個善良的父親,我都替你臉紅,你到底要欺騙她到什麼時候?”
北修逼問着餘驚鴻。
餘驚鴻倒退着。他被北修的氣焰鎮住了。
“欺騙?是,從開始到現在我都一直活在我自己的謊言中,可是我沒有欺騙她的愛。我贖了這麼多年的罪,難道還不夠嗎?我只是想讓她最後好過一點。”
“你怕她死了,你良心揹負不過了。你的打算從來都是圍繞着自己的小心思上,是你,讓這一切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還要繼續着你的僞善,繼續你的欺騙嗎?”
餘驚鴻被北修逼問的無處可藏。他無言以對……他心虛了。
這麼多年他從來也沒有很深刻地去想過,他對許歡兒的愛是不是真的存在。當一切都發生了,他卻無法承擔這個後果。於是他退卻了。他懦弱地選擇了逃避,後來慢慢的已經習慣了。
餘驚鴻是個孤兒,是他的養父母當年從火海里抱出了他,長大後的他玉樹臨風,氣宇軒昂。
他被送到了軍隊,各項出色的表現讓他很快就步入了仕途。但他沒有忘記養育的恩典。他娶了那對夫婦的女兒。
這一切對他來說順理成章,直到他遇到了許歡兒。
銀光燈下的那顆閃亮的星,他迷茫了,彷彿前世的期盼,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養育的恩典。
忘了自己已經是有婦之夫,他眼裡只有她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許歡兒告訴他有了他的孩子,他才發覺自己根本無力承擔這一切,他是個懦弱的男人。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他的婚姻,他的仕途,他的未來,卻從來沒有爲許歡兒想過,哪怕是一念間。
這麼多年,他不是沒想過跟許歡兒好好談談。
每次得知她又調來了,第一個反應就是離她遠點,再遠點。彷彿她是一顆定時炸彈。只須一個觸碰,瞬間便炸燬他整個世界。他哪裡有這個膽。
一年又一年,日復又一日,他漸漸地習慣了這種追逐與被追逐,直到有一天接到醫院打來了電話。
當他再次見到許歡兒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讓家裡做好一切準備。
他這才慌了,他用盡所有辦法想把這20年的虧空填上,他後悔莫及。北修的話,道破了他的一切。像一把把利刀撥開了他的內心,刀刀見血。他大汗淋漓,無言以對。他自始至終都是那麼懦弱的一個男人。
樓道里匆匆跑下一名醫生。
“許歡兒的家人在嗎,病人快不行,趕緊進去。”
許帥,餘驚鴻,幾乎同時奔了上去,北修依然一動不動。
剛要上樓的許帥又退了下來,他走到北修面前。
“孩子,她要走了,你可以讓她帶着遺憾走,但你不能帶着悔恨活着。去吧,算是可憐她,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吧。”
說着許帥徑直地走了上去。
發泄後的北修,此刻已經很冷靜了。他的臉色很蒼白。他與其說恨許歡兒和餘驚鴻,倒不如說是在跟自己較勁。許帥的最後的話如醍醐灌頂,北修不再猶豫了,他快步走向樓梯。
病房裡,醫生已經把儀器都停了。許帥和餘驚鴻分站在兩旁。許歡兒安靜地躺着。
門,開了。
北修走了進來。
抽身離去的醫生悄悄地帶上了門,屋內鴉雀無聲。
北修一步一步地走到牀前,俯身輕輕地握住了那雙手。許歡兒長長的睫毛動了動,她感覺到了北修,手上也似乎有些力氣。
她的手摸索着,擡了起來,北修拿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上,許歡兒摸着北修的鼻子,眼睛,棱角分明的眉毛,最後手在耳朵後面停了下來,一行淚水順着眼角流下。
“北修。不要恨媽媽,我已經有了報應。好好活着,好好愛身邊的人。這樣你就不會孤獨了。”
氣如遊絲般的話,針針扎入北修的心裡。
“驚鴻,他是我們的兒子,你要好好照顧他。驚鴻,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逼迫你,折磨你,對不起。忘了我吧。”餘驚鴻抓住許歡兒的手,低聲哭泣着。
“爸爸,謝謝你!”
許帥也哽咽着扭過了頭,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寶貝閨女離去。
“北修,把媽媽忘了吧,我不是個好媽媽,不要記恨……”
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北修呆呆地看着許歡兒臉上那最後一滴淚水慢慢地滑下。頓時,他覺得心裡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試着深呼吸,可是窒息感越來越重。他衝出了病房,蹲在走廊拐角處號啕大哭起來。
許歡兒走了,臨死,她也沒有聽到自己唯一的兒子叫她一聲媽媽。
葬禮過後,北修直接被送回了島上。
緊張的作訓和繁瑣的測量任務,讓島上的軍官無一個人能有片刻的休息。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思念像決堤的海水席捲着北修的心扉,許歡兒的死對他觸動很大,他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錯綜複雜的感覺,只有壓制再壓制,他只希望那股堵在心裡的積鬱能早些散發出去,在這個孤獨的島上,就靠着與省心的點點滴滴的回憶支撐着他堅持下去。
其間,餘驚鴻來過一次,兩個人站在暮色黯然的大堤上,待到很晚。兩個酷似的背影倒映在月色中,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也許什麼話也沒說,就想這樣在一起呆一會兒也說不定。
夜深時分,餘驚鴻走了。給北修留下來一份軍事指揮院校錄取通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