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特別認真作出的這頓飯,總算回到四年前的水準,父子倆都勉強可以下口了。
他大口吃着,因爲某種懷念而覺得味道還成,爸爸卻吃得很失望,放下筷子自我批評了一番,“還是很難吃……比我以前做得差多了。”
唐青宏眨眨眼睛,“沒有啊,不就跟小時候你做給我吃的一樣,好像還進步了一點。”
唐民益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肯定是你把爸爸的胃口慣壞了。爸爸吃慣了你做的,吃外面的飯菜都覺得一般。”
他樂呵呵地點頭,“那就算是吧,你不愛吃外面的飯菜,就跟人說胃不好吧,儘量回家吃飯,還可以少喝點酒。反正……你騙人也不是第一回了。”
唐民益笑着罵他,“有你這麼跟爸爸說話的嗎?一口一個騙人,今天就說了兩次。”
當天晚上,尤夫人拉着她老公一起敲響了唐家的門,苦口婆心地對唐民益進行勸說。
她自認爲一心站在小唐這邊,掏心掏肺地逐條分析利益得失,說這麼多年來誰都知道臨湖有石油,也知道湖對面就是高速公路,爲什麼一直沒有做那兩個項目呢?因爲責任太大呀!小唐你年紀輕,有幹勁,大家都理解你想做出成績,好繼續往上升,可這兩件事風險太高,萬一失敗了,那你就前途盡毀,整個班子也跟着遭殃。
你要是真做成了,倒是有那麼些人會感激你,但一樣有很多人會恨你。不說遠了,交通一改善,外地的投資商都要來搶臨湖的市場,本地那些做生意的失去了競爭力,還不是會怨聲載道?原本是關起門來做,利潤高低他們說了算,你這把門一打開,外面什麼樣的人都要涌進來,物價什麼的都會跟着漲,做商場的、開專賣店的、還有那些利用交通不便從發達城市倒貨回來賣的小商販……他們可都是這城裡的有錢人,如今臨湖就是靠着他們創稅創收呢。
還有啊,你初來乍到了解得不夠,臨湖的管理層跟那些有錢人走得都很近呀,你得罪了那些人,也就是得罪了整個班子,他們不會讓你輕易如願,會拼命地阻撓你把事情做成。到時候咱們家老尤就是你這條繩子上的螞蚱……該被人活活炸了呢。
尤大虎基本沒怎麼開口說話,望着老婆的眼神卻不那麼認同,只是在老婆逼迫他表態的時候,他額上流着汗胡亂“嗯”了幾聲。
唐青宏看尤夫人說得口乾舌燥,使勁給她倒水喝,喝着喝着她就往廁所跑了。等老婆一走,尤大虎搓着手指對唐民益低聲說:“我、我……支持您的工作。”
他這麼一說,倒讓唐家兩父子刮目相看,真沒看出來他還有這個膽。
尤大虎眼睛瞄着廁所的方向,看老婆還沒有出來的跡象,又戰戰兢兢地接着說:“我們部門這些年太慘了……窮得什麼都開口找上面要,腆着臉到處乞討,跟叫花子似的,唉,那些有錢人都忙着私下進貢,真落到實處的錢沒幾個。我也想臨湖富起來,我老婆她……頭髮長見識短,您不要跟她計較。”
說到這裡,廁所的門開了,尤夫人摸着肚子走出來,尤大虎立刻住了口,又把腦袋低下去望着地板。
尤夫人又接着說,“哎呀小唐,我是真的爲你好呀,你要多爲自己着想,啊?你看他們那些人多省事,修大廣場、搞商業街,弄幾個標誌性建築就算是作出成績了,一樣的往上升嘛,又不膽什麼風險。步子不要跨得太大,走個過場也就是了,你安全,咱們也放心,到時候沾你一點光。”
唐民益微笑着不置可否,也沒有出言反駁,尤夫人知道這個年輕人嘴緊,笑笑喝下最後一口茶,“你能聽進去一兩句就成了,我和我們家老尤可是對你一片忠心的。有些話可能確實不該我來說,但我也是擔心你喲。好了好了,我們不多打擾了,你心裡有數,咱這就告辭了,啊?”
唐民益站起身來,還把這對夫妻送到了門口,從他的這番舉動,尤夫人樂呵呵地以爲他全聽進去了,揮完手靜悄悄地拉着丈夫小步離開。
回到自家客廳,他看到兒子坐在沙發上賊兮兮的笑,就坐在兒子對面問道:“笑什麼呢?爸爸簡直覺得可怕,你還笑。”
唐青宏睜大眼睛看向爸爸,這還是第一次從爸爸嘴裡聽到“可怕”兩個字,“咦,爸,這你就怕了?不可能吧。”
唐民益微微皺起眉頭,“我不是怕了,我是說那種思想很可怕。她還自成一套邏輯,把臨湖的情況分析得很透徹,可想而知,班子裡像她這麼‘聰明’、‘透徹’的不在少數。爲了維護自身的個人利益,一起阻撓臨湖的大局發展,還敢來勸說我改變主意,真是好大的膽子。好在尤大虎並不認同她,敢跟我說那幾句話,也算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
唐青宏卻歪着嘴角說:“那也不一定,沒準他們商量好了各站一個立場,不管你怎麼做,他們這家人都不算錯。”
唐民益輕聲斥道:“宏宏,你不要先入爲主,以個人好惡來自主判斷。在沒有仔細認真的觀察出結論之前,還是要把人往善意的方向想。沒有證據的假設,要多基於正面推斷,以免有失偏頗,知道嗎?”
唐青宏被老爸教育得吐吐舌頭,“嗯,知道了。”
唐民益回想了一下尤大虎多日來的表現,仍然堅持之前的觀感,“我相信他是真心實意、有感而發的,如果他也是主動同流合污,那以他所處的位置,不會在管理層這麼不得人緣。他表面上確實到處聽招呼,但還是有點自己的堅持的,有的人還拿着條子找他要錢,他都沒有批下去,理由是臨湖太窮,手上實在拿不出來,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要靠着老婆的人脈才勉強自保。”
唐青宏瞬間明白了,“他是靠哭窮來保住那些不該批的錢?其實臨湖也沒窮到那個份上?”
唐民益帶笑看了兒子一眼,不用再多說什麼。
過了那麼幾天,上面的第一期撥款打到臨湖財務中心,尤大虎果然馬上給唐民益打了招呼,在電話裡小聲表示隨時隨地配合工作,這筆錢他會嚴加看管,絕不讓任何企圖染指的人得到可乘之機。
唐青宏已經要放暑假了,最後一天的課上完後,他順路去菜場買菜,又一次看到那個收管理費的小夥子。
對比上次的委屈和氣,小夥子這次就不同了,菜場裡的小販不肯交錢,嘴裡還罵罵咧咧,小夥子一擡手就把對方那個大菜籃子打翻在地,“我受夠了!你交不交?再不交我就沒收你的菜!還要加上罰款!你想打人是不是?打啊!打了我你就要坐牢!我跟你說,因爲你們鬧着不肯搬走,上面正要抓典型呢!”
幾個小販都被小夥子這副架勢鎮住,舉起的拳頭也收了回去,改爲在衣兜裡一陣摸索,找出一塊、五毛的零錢交出來。
小夥子昂首闊步一路收費,保持着一臉兇相,收得差不多了才惡狠狠地“呸”了一口,“不兇你們就是不行!”
看着對方大搖大擺地離開菜場,走遠了小販們纔開始集體唾罵,“狗腿子!不要臉!這幾天對他客氣一點,他還兇起來了!我們就是不搬!看他們能把我們吃了!”
唐青宏搖搖頭提着買好的菜回了家,晚上吃飯時特意跟爸爸說到今天的見聞。
爸爸也聽得直皺眉,“這些矛盾都轉嫁到最底層去了,不公平啊。那個菜場的事我也問過,已經挪過兩次位子了。臨湖的情況確實不像話,只要哪個菜場的人流量一起來,原地方就要騰出來蓋大樓,換地方建新菜場,把菜販和買菜的居民都趕過去。”
唐青宏憂慮地問爸爸,“這個菜場真要拆呀?那以後我買菜就不方便了。”
唐民益沉吟着回答他,“爸爸已經在處理了,新菜場那裡也去看過,我準備重新找人設計,把新老菜場順着街道前後貫通,其他零散的小菜場也合併進去。商業大樓照樣可以建,就建在菜場旁邊,這樣人流量可以繼承保持,還會越來越大,新老城區的居民買菜就都方便了,買完菜從另外一端出來,順便還能逛街。”
這是個很好的設想,臨湖本地農貿物資非常豐富,菜場大而集中是可行的。原先是這裡一個小菜場,那裡一個小菜場,髒亂差臭烘烘,衛生條件讓人乍舌。如果集中起來做一個最大的菜場,管理起來方便得多,環境也能改善不少。
其實這也只是基本的便民設計,在設想和實施上都不會太難,可在臨湖就多年沒有得到實行,只怪某些人們的心思沒有用在這些實事上。
兩父子邊吃邊聊,唐青宏告訴爸爸自己放暑假了,明天不用再去上學。唐民益這才自責地“啊”了一聲,“你都放假了?唉,爸爸忙糊塗了,你的期末考試分數怎麼樣?”
唐青宏有點微妙地回答,“每一科都是滿分……”
唐民益欣慰地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行啊!”
唐青宏憂鬱地看了爸爸一眼,“爸,你不明白。一般情況下怎麼會全是滿分?就算我其他題全對,語文哪有滿分的?不管怎麼說,作文就得扣幾分吧?而且本來我作文就寫得不好,還有錯別字呢。”
唐民益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對啊。吃完飯把你的卷子拿出來給爸爸看看。”
結果飯後一查期末試卷,他不光是作文有錯別字,還有另外一個錯題,語文試卷上卻莫名其妙地打着100分。唐民益看得緊抿起嘴角,臉色下沉,看到這張滿分試卷比看到兒子被扣10分還要惱火。
這種可笑又可怕的變相討好,性質卻極其惡劣,教育之風抓得這麼嚴了,這位語文老師還敢搞出這種小名堂?
唐民益一邊看試卷一邊問兒子,“你這個班主任教得好不好?”
唐青宏撇了一下嘴,“還行吧……不過早上第一節課如果是他的,他就老打瞌睡讓我們自習。我們班上有個同學說啊,班主任經常去他家打麻將,跟他爸媽一打就是一個通宵!”
事關孩子的教育,唐民益氣得拍了一下桌子,“太邪了!”
唐青宏還火上澆油地繼續說:“哦,爸,班主任暑期要搞補習班,讓我們回來通知家長,每個學生要交三十塊錢!直接交到他的手裡!”
唐民益聽到這裡反而冷靜下來,語調平淡地告訴兒子,“不用交了,宏宏,他這個補習班辦不了。晚上有時間打麻將,孩子放暑假了卻要收費補習,佔用孩子的休假時間來爲他自己撈收入,這種班主任沒有資格爲人師表。”
後來……其實也就是一週不到的時間,臨湖教育管理小組調查、中止了所有的暑期私辦補習班。個別老師因此遭受嚴厲處分,甚至有典型因此被學校開除,同時由財務中心撥款,增加對在職教職員工的生活補貼,並在各校統一推行家長和學生爲各位老師匿名評價打分,爲得分優秀的老師頒發獎金。
唐青宏在暑假裡比較無聊,一不上學,他就只好整天窩在家,打打電話、看看電視,這個消息還是從尤強嘴裡聽到的。
那天上午他正悶得慌,尤強跑來敲他的門,說知道他放假了,帶他出去玩玩順便吃飯,他給爸爸打電話請示,爸爸也沒有反對,只交代他晚上回來吃飯。
當然了,外面這麼炎熱,他能玩幾個小時就不錯了,於是跟着尤強坐上對方借來的一輛小車,說明了自己下午要早點回來。
尤強在車上就笑他太聽爸爸的話了,還說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敢跟爸爸幹架了呢。他瞥了一眼那傢伙,真替尤大虎感到難受,這麼坑爹的兒子生在誰家裡,就是誰家的劫數。
吃飯時他看到了尤強的新朋友,可不就是那個收管理費的小夥子?聽他們的口氣,這個小王因爲工作效率提升得快,已經升職成小隊長,天天在自己的部門裡得表揚,遲到早退曠工什麼的也沒人計較。
他想到這個小王前後巨大的變化,吃飯的胃口都不太好了,尤強還以爲是天氣太熱,給他專門叫了冰鎮的甜品。除了他在喝飲料甜品,桌上的一羣年輕人都在喝酒,喝得半醉了還要去唱歌跳舞什麼的。
那個小王喝得都有點失態了,拿筷子使勁敲碗,“大白天哪來的舞可以跳!少他媽亂嚼!”
尤強擠眉弄眼地說:“怎麼沒有?城西有個歌舞廳是我哥們開的,白天給我們包場玩!還可以叫幾個女孩子來陪着玩呢。”
小王臉上紅通通地,倒還記得桌上有個年紀小的,“少說這些鬼話……難道把他也帶過去?”
尤強笑嘻嘻地推了一下唐青宏,“怎麼?跟哥哥們去開開眼?學習怎麼做大人?”
唐青宏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我回家。”
尤強稀裡糊塗地站起身來,拉着小王就往外走,“切,小孩子沒意思,去……去跳舞!”
小王倒是把他甩開了,拉起唐青宏就醉醺醺地說:“大哥哥送你回家……我們走,別跟這種王八蛋混在一起!”
尤強又把小王給拉過去,吩咐一個小狗腿,“把車開上,送宏宏回家,再去城西歌舞廳找我們去!”
回到家後,唐青宏心情有點沉重,看着小王變成那樣,他忍不住覺得惋惜。在臨湖上下齊歪的風氣裡,小王學會了兇狠野蠻的工作方式,跟尤強他們玩到一起去了,但小王本性不壞,喝多了都還記得不要帶壞小孩子。
天良沒有喪盡的人,做出違背本心的事情只會更加痛苦,這也就是小王在席上喝了那麼多酒的原因吧。
正想着晚上要跟爸爸好好說一說這件事,木愚的一個電話讓他情緒好轉:過幾天木愚要來看他了,順便在臨湖多玩一陣,陪他過完生日才走。袁俊也纏着袁正峰,以給他帶藥的理由說服了全家人,會先到允州再跟木愚一起過來。
他終於可以不無聊了,兩個朋友要陪他玩完這個暑假。他開始對着臨湖地圖仔細研究,周邊都有哪些地方可以連吃帶玩,一定要讓他們不虛此行。
等唐民益回到家,唐青宏把今天的事整個一說,爸爸也很歡迎木愚和袁俊來陪他,暑假時間這麼長,兒子老單獨在家真怕悶壞了。
在說到那個小王的事情時,爸爸理智地安慰了他,“不用太難受,宏宏。那些矛盾是暫時的,等新的大菜場建起來,菜販和各個收費部門的關係就緩解了,不需要基層人員態度粗暴也能正常工作,那麼他這樣的年輕人也就好過一些了。矛盾過激不是他的責任,也不是菜販的責任,是爸爸的責任,爸爸會給他們逐步解決好的。”
他望着燈光下爸爸表情堅毅的臉,心裡既感到安全,也感到幸福。如果每一個手裡掌握着權力的人,都能像爸爸這樣思考和行動,a國的明天一定會越來越好。這樣的人必定會遇到千千萬萬的阻撓,但他們身後同樣會有千千萬萬的支持和讚美,無論走到哪個地方,爸爸都不是孤軍奮戰,而且追隨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不管作爲爸爸的兒子,還是作爲獨立思考的個人,他要永遠都是爸爸最親密和最信任的那一個。
看完電視準備睡覺的時候,他打着呵欠漫不經心地爬上牀,看到爸爸的腦袋上好像有銀光一閃。他有點嚇到了,讓爸爸不要動,伸出手指在爸爸的頭髮裡一陣翻找,好半天才找出那根可惡的白髮。
他用力一揪,把那根白髮拔了下來,難過又仇恨地盯着它看。爸爸的真實年紀才二十八歲,怎麼就有了白頭髮呢?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唐民益看着兒子那一臉的糾結,讓他不要胡思亂想。只不過是一根白頭髮而已,有的小孩子都會長呢,至於那麼敏感嗎?爸爸還年輕着呢。
他憂鬱地看向爸爸,特別仔細地觀察爸爸的面孔,幽幽地開口說了一句,“爸,我明天給你買瓶護膚乳液,你一定要擦哦。”
作者有話要說:努力堅持中,雖然文被河蟹啃了後訂閱掉得一塌糊塗,還是感謝一路支持的各位。人生總要遇到這些cao蛋的事兒,習慣但並未麻木,還是按照最初的構想寫下去,直線變曲線也是個辦法。其他的沒辦法照顧周全,我已經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