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的時候, 夜色如濃墨層層暈染,綴點一輪渾圓皎潔的明月,溫柔氤氳, 所以爹給她取名叫作月娘。直白的名字, 一點也不費腦子, 一聽便曉得, 這是個月夜出生的女孩兒。
爹沒念過書, 字也只識得幾個,自然沒法子像顏家都給孩子取個文縐縐的好名字。像他名字裡的詢字,整個村子裡, 便沒有一個人寫得出來。
除了她。她會寫他的名字。因爲他曾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 教她在白紙上寫出一個端端正正的“詢”字。他說, 《說文》曰:詢, 謀也。當時她無不羨慕地說,阿詢, 你爹真有學問,給你取了這樣好的名字。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
直到後來她才明白,爲何當時她隱隱感覺,他雖然在笑,卻似乎一點也不快樂。
詢, 謀也。一生算計, 這是他出生之際就註定揹負一輩子的宿命。
兒時的他成天待在屋子裡, 從不與他人打交道。第一次見到他, 遠遠的隔着窗戶, 望着他的側臉,她卻覺得他長得很好看, 白白淨淨的,斯文秀氣,不像其他的孩子曬得黝黑,滿身污泥臭汗,筋骨粗壯。也許是因爲足不出戶,他的白皙透着隱隱的蒼青,像一塊玉,瘦弱得彷彿風一刮便能將他吹走。
童年的記憶早已模糊,她卻忘不了那一日,她與村裡的孩子們玩着捉迷藏,她大着膽子躲到了顏家的屋外,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見他爹板着臉,嚴肅地命小小的他跪在一塊牌位前磕頭立誓的畫面。
她聽見他爹說,爲父命不久矣,谷家大仇便落在你身上了。當時她年紀還小,還不曉得谷家大仇是什麼,但也大約猜到什麼是命不久矣。因爲他爹的臉色很不好,比他還要白,白得灰敗不堪,沒有一點鮮活的生氣。那種白她見過,奶奶病重過世前,正是這般臉色。
他爹走得很早。不到三十的年紀,便已白了青絲,眉額之間如砌深壑,像個五、六十歲的老人,病了半載便離世了。那一年,他八歲,她七歲。
聽聞當年他孃親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了他,卻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她覺得他很可憐,一生下來就是沒有娘疼的孩子,他爹還待他那樣嚴厲。而在他爹的靈堂裡,他沒有流一滴淚,她竟不覺紅了眼眶,因爲想到了他不過八歲,還那樣小,卻連爹也沒有了,從此孤孤單單,孑然一身,再沒有人疼愛。
後來,她經常偷偷去看他。還是趴在窗前,隔着虛掩的窗戶,看他獨自坐在屋子裡,安安靜靜地讀書寫字。她以爲他從未發現她的存在,卻終於有一天,他擱下了手中的書,突然朝她望了過來,淡淡地說,進來吧。
偷偷窺視他竟還被他給識破,她覺得無地自容,羞得真想挖個洞將自己埋起來。她訕訕地走到他面前,卻聽得他問,你一直躲在我的窗外,是不是想學寫字?
她一呆,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他顯然會錯了意。她紅着臉,手足無措之際,他竟說,我可以教你。
她想,有個人陪着他,他或許就不會那樣寂寞。
他當真十分認真仔細地教她認字寫字。一開始,她連筆都拿不好,他卻沒有嫌棄,七、八歲的孩子,他的手和他的一般大小,卻十分堅定有力地握着她,教導她如何提筆寫字。她永遠記得,當時他教的是“蘇月娘”這三個字。
寫完她的名字,她便問他他的名字怎麼寫。於是,“蘇月娘”的旁邊,寫着“顏詢”。她至今依然妥帖收藏着那一張早已發黃的紙。
漸漸的,她會寫的字越來越多,但他不知道,她寫得最好的,始終還是“詢”字。他那樣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她以爲他永遠也不會明白她的心思,直到有一天,他又像最初教她寫字一般,突然握住了她提着筆的手,寫下“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下筆溫存繾綣,提按轉折如流水、如月華,他乾淨好聞的氣息溫溫熱熱地撲在耳邊,她輕輕地倚靠在他寬厚的胸膛,那一剎那,她覺得心怦怦地跳得特別厲害,像是要蹦出心口一樣。
她想,若他一輩子都是忘憂源裡的顏詢,那該有多好。
那她就不會想此時此刻一般,孤零零地站在陰森幽靜的墳地裡,凝着一抔黃土,撫摸着眼前那塊冰冷堅硬的墓碑上刻着的那三個硌手的字。
谷、彥、詢。
手微微一顫,腕間的碧綠玉鐲便不小心撞在了“詢”字之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驚飛了枝頭的鳥兒。
她擡起頭來,怔怔看着一剪黑影飛快地劃過天際,才發現,原來,今夜的月色那樣好,皓月千里,圓滿而美麗。
她恍惚想起,這天,正好是她二十六歲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