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時光倒流回到二十年前, 宗政千烈還不曾失去謝小絮,也還不曾蒼老了容顏、滄桑了心境,他的容貌就該是眼前這男子的模樣。
那個男子, 他說, 他叫蕭豫。
蕭豫是謝小絮的兒子。
直至此時, 他終於知道, 蕭豫……也是他宗政千烈的兒子。
毋庸置疑。
否則, 那副與二十年前的他十足神似的容貌,怎會出現在蕭天祁的兒子臉上!
蕭豫望着宗政千烈,神情亦有片刻怔忡。他眯了眯眸, 忽問:“王爺,我們從前是不是見過?”
宗政千烈一怔。他和蕭豫見過麼?不, 沒有的。這些年來, 他未曾踏出過狼城一步, 他們怎麼可能見過?然而,他與蕭豫同時對對方生出的似曾相識之感卻是確確實實的。莫非, 那便是所謂的……父子連心,血濃於水?
千般思緒倏然涌上心頭。得知蕭豫的存在時的驚喜、憶起謝小絮決然離開他的悲痛、物是人非的蒼涼,種種的種種,令得他一瞬茫然,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祁王覺得我父王看來面善, 那是自然的。”
黑暗中, 幽幽的嗓音伴隨着輕輕的腳步聲, 驀地在這陰冷的密牢之中響起。
一身紅色喜袍的宗政玄夜緩緩地出現在蕭豫的身後。燭光映照之下, 他俊美無儔卻蒼白如雪的臉上是淺淡的笑意, 他的脣,卻紅得濃烈。
恍如鮮血, 殷紅欲滴。
宗政千烈微微擰眉,卻只是安靜地看着宗政玄夜。他想,此刻他最需要的,並不是與蕭豫的相認,而是宗政玄夜的一個解釋。
宗政玄夜費盡心思將蕭豫帶到他的面前,究竟是何用意?
蕭豫亦聞聲回頭,盯着宗政玄夜,挑眉笑道:“今日不是你的大喜之日麼?你怎麼來了?”
宗政玄夜臉上的笑意逐漸加深,似明似滅的微弱火光投在他的臉上,光影斑駁,他的臉色的越發雪白,口脣亦越發血紅,妖豔得彷彿有一絲徹骨的冷意直直透進旁人心中。
他沒有回答蕭豫的問話,只是反問:“祁王應該聽說過,‘父子連心’?”
蕭豫微微皺了皺眉,顯然一時沒能明白過來宗政玄夜的話中深意。
宗政玄夜輕聲笑了笑,卻是轉了目光,凝向沉默的宗政千烈,“父王,您養了別人的兒子十幾年,現下玄夜將您的親生兒子帶來見您了,您要怎麼謝玄夜?”
宗政千烈神色巨震。
卻只聽得蕭豫冷笑道:“宗政玄夜,你這話什麼意思?”
清越的嗓音滿是惱怒驚疑,還有隱隱的顫抖。
“祁王,你不是一直想不通,你的父皇如此深愛你母妃、如此疼愛你,卻爲何不改立你爲儲君,反倒將能調動大胤百萬大軍的虎符交給他不待見的蕭晸的麼?”宗政玄夜一步一步地走向蕭豫,忽地伸手撫過他的臉頰,笑道:“就因爲你這張長得像我父王的臉啊……”
蕭豫臉色一變,狠狠地揮開宗政玄夜的手,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咬着牙驚怒道:“宗政玄夜,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宗政玄夜輕輕睇了一眼被蕭豫拍得發紅的手,慢條斯理地將蕭豫揪住他衣襟的手拉開,輕聲笑道:“二十年前,你的父皇還是大胤的太子,他曾率軍攻打西涼,卻遭承睿王大敗,狼狽而歸。呵呵,祁王,你說你的父皇會不會到死都記着給他這樣恥辱的人的模樣?”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若有一天,你的父王發現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居然長得與他最痛恨的敵人一模一樣,你說,他還會不會立那個兒子做儲君?還會不會將虎符、甚至是傳國玉璽傳給那個……‘兒、子’?”
蕭豫一臉不可置信,雙目血紅地瞪着宗政玄夜,胸口劇烈起伏着。短暫的死寂之後,他竟也突然大笑出聲,“宗政玄夜,撒這種謊言對你有什麼好處?”
宗政玄夜笑而不語。
蕭豫低吼道:“我不信!我不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他怒而伸手指着默然的宗政千烈,“宗政千烈,你兒子發瘋,你也不管管麼?”
發瘋?不,宗政千烈很清楚,宗政玄夜非但一點也沒瘋,甚至比任何人都還要清醒!
“玄夜,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看見祁王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了。父王不也是如此麼?”
宗政千烈搖了搖頭,“不,我問的是,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你的身世的?”
當宗政玄夜那一句“父王,您養了別人的兒子十幾年”脫口而出,宗政千烈就已經明白,那個守了十幾年的秘密,原來早就瞞不住了。
“哦,父王說的是玄夜並非您親生骨肉之事麼?”宗政玄夜坦然一笑,側頭想了想,“就在我的母親過世的前一晚。”
宗政千烈的臉色漸漸轉爲蒼白。
“我和你母親的對話,你都……聽見了?”
“是的。一字不漏。”宗政玄夜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森森笑道:“就算到死,我都清清楚楚的記得,宗政千恆是怎麼對我母親始亂終棄,又是怎麼逼死我的母親的。”
宗政玄夜的生身父親比非是他,而是他的皇兄,宗政千恆。宗政千烈當初收留宗政玄夜的母親也並非安着好心,他恨他的皇兄,因爲,就是那數道金牌逼得他不得不班師回朝,令得他無法追回謝小絮,從此與她失之交臂,相見無期。他也想讓他的皇兄嘗一嘗失去摯愛的痛苦,卻沒料到,宗政千恆對那對母子竟棄如蔽履——出身低賤的歌伎,生下了身有殘缺的兒子,彼時,已登上西涼皇位的宗政千恆絕不可能認回她們。
宗政玄夜的母親卻一直抱着昔日的誓言,一心一意地等着宗政千恆接她進宮。眼看着紅顏漸漸殘悴,宗政千烈於心不忍,終於還是告訴了她真相——宗政千恆永遠不會來接她。而她若願意,可以永遠留在他的承睿王府,他會善待她們母子二人。
然而,第二天,她卻被婢女發現在房中懸樑自盡,含恨而逝。
宗政千烈將此事瞞了下來。是他間接逼死宗政玄夜的母親,令得這孩子從小失怙,他只能盡一切補償這可憐的孩子,將他當作自己的親身兒子一般撫養……他以爲自己瞞得很滴水不漏,卻原來,宗政玄夜一早就已知曉了一切……他猛地一怔,隱隱猜到了宗政玄夜的目的,微微變了臉色,“玄夜,你不要做傻事!”
宗政玄夜卻只是淡淡一笑。
蕭豫忽地一聲冷笑,“宗政玄夜,你瘋夠了沒有?”
“祁王稍安毋躁,真正的好戲還未上演呢……”宗政玄夜輕笑着斜睨向密牢大門的方向。
大門處一片漆黑,宗政玄夜話音一落,幽靜中隱隱有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傳來。
有人躲在那兒!
蕭豫眉眼沉厲,身形一閃,倏忽間,已出手攻向門邊之人。驚怒間,他已然起了殺意,這一着挾着颯颯勁風,去勢極快,只聽得對方猛地一聲抽氣,砰的一聲坐倒在地,失聲驚呼:“殿下!是我!”
竟是一個怯弱的女子嗓音!
“銀屏?”一瞬,蕭豫的手生生頓在女子的頭頂之處,又驚又疑,“你怎麼會在這裡?”
銀屏卻突然扯住了蕭豫腳邊的衣衫,迭聲叫道:“殿下快逃!太子來殺你了!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