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賞月宴與以往也沒什麼不同, 天子攜百官入拜月壇祭拜月神之後,於中庭蓬萊島內玳筵羅列,歌舞昇平。左邊仙居殿由明德太后親自主持, 款待宗親眷屬;中間延英殿百官同慶, 談笑風生;右邊綾綺殿則是京都各路青年才俊聚集地, 一衆風流人物推杯換盞, 其樂融融。
旁的不提, 只說綾綺殿前,諸位女郎詩興大發,倚着雕欄玉砌讚美月亮, 唯獨樑波坐於殿內角落,看着堆在眼前的美酒佳餚, 百無聊賴。作詩吧, 她沒那水平, 和人去聊天吧,這裡的女郎自恃才學, 大概也沒誰願意搭理話不投機的一介武婦。
爲何軍中有品階有出身的未婚女郎就來了她一個….?樑波鬱悶之極。
樑波之前已經對母親的良苦用心洞悉了大概,卻發現自己在她面前根本無法辯駁。爲了今日的賞月宴,家裡沒少爲她折騰,就在昨天,老爺子跟前的小廝古月還偷偷跟她遞話兒, 說安平殿下前些日子透露了風聲, 願意嫁給穩重溫和的女郎, 於是入宮前她被強按在梳妝檯前從頭到腳打扮了整整一個時辰, 假髻壓頂, 滿頭珠翠,套了素色繡花錦襖, 還穿着曳地暗花煙羅長裙,真是要多文靜有多文靜,要多溫婉有多溫婉。
整了這麼大陣仗,結果呢,剛纔上白玉臺階的時候還不是給被絆住摔了一跤。…哎…..,這人丟的,不說也罷。
樑波無所事事,前面幾個文縐縐的女郎見她落了單,好心結伴叫她來吟詩賞月,樑波自知和這幾位說不到一起,靈機一動,就手拿起個紅彤彤的蘋果,咔擦一聲將一半塞進嘴裡,含糊不清道,“…我還吃呢…顧不上…”
衆人被她那樣子逗樂了,正準備打趣她,就聽一聲唱和,“陛下駕到——!”
今上在仙居殿與延英殿轉了一圈兒,徑直來了綾綺殿,見衆人齊刷刷跪了一地,擡手道,“都起來吧,別因爲朕在這裡,你們就拘緊。”
樑波跪於最後,擡頭的瞬間,在皇帝身邊看到了許久不見的孟天瑜,一身青衣,長身而立,端的是風姿俊秀,玉樹臨風。於是她還沒嚥下去的半塊蘋果猛地卡在嗓子裡,一時沒忍住咳出聲,弄得面紅耳赤,叫跪了一地的人紛紛轉頭看她。
今上瞧她嫋嫋婷婷的打扮,與往日英姿颯爽截然相反,不由得笑出聲,看來樑波爲這門親事,沒少費心思。
“樑校尉今日…..真是與衆不同啊。”今上有意調侃,眼角卻朝側首帷幔半垂之處望了望,暗自思索,也不知兄長古月長歌是否已經照她的建議,坐在在十二幅彩繪海棠琉璃屏風後面靜靜觀望。
樑波面上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好。用餘光偷偷撇一眼孟天瑜,見他面上無甚表情,只垂首侍立在今上旁邊,靜默無言。這還是樑波第一次遇見他盡着御前內侍官的職責,她沒敢多看,時不時地瞄上一眼,便覺得自己連情緒都舒暢了,真可謂意外之喜啊。
宴會持續,席間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聖上與衆人相談甚歡,詩詞歌賦說了一大堆,樑波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就趁着衆人不注意,偷偷瞄着她的瑜哥,瞄着瞄着,瞄出點兒門道來。孟天瑜狀似無意,掃了她一眼,轉身出了綾綺殿的側門,她心中一動,灌了兩口酒,沒過片刻,裝個喝多了內急的模樣兒由小宮人指了路,從東邊夾牆過去找淨房。
樑波甩脫了跟着她的小宮人,將裙襬系在腰上,從淨房後面翻過隔牆,果不其然,樹影婆娑之處,遠遠看見一個青色的身影,於月下不緊不慢走着。樑波心中歡喜異常,捂着嘴偷笑:她和瑜哥總是這樣有默契。
清風送爽,玉露生涼,樑波置身於馥郁的桂花香氣之中,遠遠跟在孟天瑜的身後,眼見他出了碧霄宮,沿着紫蘭臺的方向走去,她按壓着撲通撲通的心跳,穿亭臺樓閣,過明月橋,走到前面假山處,纔要轉彎,突然聽到附近有人相談,聲音由遠及近,似乎是一對男女在說什麼。她起初沒太在意,大概察覺說話的女郎十分耳熟,不由的仔細聽了幾句,才發現說話的人竟然是她二姐樑沛。
樑波聽到她好像在道歉,語氣真誠,但並不惶恐:“殿下,上次真的很抱歉,是臣唐突了。”
“樑侍御醫客氣,不知者無罪。若不是你,本君又如何能來宮中參加這賞月之宴?”
男子聲音清朗,帶着一點異域口音,心情聽着甚是愉悅。他自稱本君,二姐樑沛又尊他一聲殿下,那麼這人….是位皇子吧。
“多謝殿下/體諒。既如此,臣先告退。今夜老太卿身子不爽利,召臣前去看診,病情緊急,臣不好耽擱。”
“樑大人辛苦,大過節的,還在宮裡當值….”男子感慨一番,
樑沛又道,“救死扶傷是臣本分,應該的。”
“哦,……正好….本君也想去看看老太卿,….不如…一道吧…..”
兩人邊走邊說,漸行漸遠。樑波從假山後面伸出腦袋望了望,思量一番,方纔推斷出來,這錦衣華服斯文俊秀的男子,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安平殿下。
這下倒好,皇帝妹妹賣力替他張羅妻主人選,他卻在宮城裡到處溜達,絲毫不把今上的良苦用心放在心上。
樑波心中暗暗翻了個白眼,擡頭望天,猛地想起瑜哥不知道走到哪兒了,氣得只拍自己的腦門兒:“糟了!樑波你個蠢貨!”
四處張望,可眼下哪裡還有孟天瑜的影子?
她罵自己,氣得要死,站在原地想抽自己,剛擡起手,冷不防背後竄出個人來,“喂!你在幹什麼!”
樑波唬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許久未見的黃子遙。
“你…你怎麼在這兒?”彷彿被人戳穿了心事,她結結巴巴,還有些惱羞成怒,“大晚上的,瞎跑什麼?!”
“我……..?…那你又爲什麼在這兒?”黃子遙哼一聲,他不大想承認自己聽到樑波參加賞月宴,便坐不住了,溜出來看能不能碰到她。
“我….!….我!”樑波氣結,發現黃子遙拿自己一雙桃花眼使勁兒瞪她,突然想起上次不小心佔了人家便宜,心裡便沒那麼多底氣了,“月亮這麼好,我出來散散心吶!…..哼….,你倒好,閤家團圓的大日子,怎麼都不去陪着你妻主!”
說起聖上的時候,兩個人皆愣了一下。樑波看着他在月光下嫵媚動人,越發覺得老話說的有道理:這男人要是被雨露滋潤過了,魅力便會有增無減,風姿必定更甚從前。
一時間,樑波五味雜陳。即使沒有旁的人在場,他們之間也該楚河漢界,分個清楚,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糾纏。她沉思片刻,行個禮,輕聲道,“修儀大人,請恕微臣失禮,微臣…告退。”
她有些喪氣,垂着腦袋,提了裙襬,轉身離開,冷不防被黃子遙從腰上一把拽住,一個沒站穩,直接撞倒在對方懷裡。
清風颯颯,月亮明晃晃地在頂上懸着,金桂的香氣四處瀰漫,濃郁得化不開。樑波被這香氣薰得半天都反應不過來,黃子遙又緊緊箍着她不肯撒手,兩人靠在假山背後的隱蔽處,靜靜聽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對方撲通撲通的心跳。好似有眼淚滴在她腦門上,這才叫樑波一點點回神過來,咬牙切齒道,“姓黃的,你再哭一個試試!煩不煩啊!”
“不煩!!!”黃子遙擰頭擦了眼淚,出言頂她。他很倔強,也很脆弱,會在很多個夜晚想念她,然後想到哭,一如現在。
“先放開我!信不信我揍你!”樑波對這種沒完沒了無奈至極。
“那……你得先把欠我的還清了再揍!”黃子遙斬釘截鐵。
“我…..我欠你什麼了??”樑波又懵了。
“上次….你親了我,這次…..我要親回來才行。”
他用上所有的驕傲和自信,厚着臉皮勇敢地說出來,那臉頰瞬間就如同火燒了一般,滾燙滾燙的,胸膛裡那顆火熱的心,似乎也快要蹦出來了。
樑波聞言,驚得目瞪口呆,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擡頭直愣愣的看着他,月下的美人俯下身,抱着視死如歸的決心,嘟起嘴,在樑校尉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捧了她的雙頰,朝着那因爲吃驚而微張的櫻脣,狠狠地,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