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給“兵荒馬亂”這個詞找個註解, 春霄一定會把它用在資聖寺上。雖然她沒有親歷安史之亂,出生在相對和平的年代,難免有些誇大事實, 但是眼前的情形確實把她嚇了一跳。
正門已經被禁軍徹底圍死, 還有裡三圈外三圈的百姓圍觀。在人羣之外不遠的地方, 則是一輛輛牛車, 典籍、造像、繪畫、鐘鼎等一系列本該被好好供奉着的法器, 像垃圾一樣被堆放其上,僅有幾個小沙彌可憐兮兮的守在旁邊,無可奈何的看着官兵大手大腳的粗暴對待這些聖物。
一直遊離於世俗之外又被世俗尊奉的佛門, 今日卻被世俗的權力狠狠的踩在了腳下。
杜尚秋一看這情形,便知道通過正常途徑是進不去的。他掃了一眼己方四人, 立刻改變策略吩咐道:“我和小桃先進去, 七郎你跟小絕在外面等着, 七郎,如果有事, 記得用乾爹教的訊號聯繫。”
“沒問題!”七郎大大的點了個頭,同時把兩手指塞在嘴裡比劃了一下。那是尚在地府時,杜尚秋教給他呼喚鷹犬的口哨,後來成了兩人呼來喚去玩鬧時的聯絡方式。
杜尚秋滿意的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隨後一個眼神, 春霄便心知肚明的跟着他朝偏門跑去。唯有一個絕兒完全不知道那三個非人類在商量什麼, 一頭霧水的被七郎拖着跑。
偏門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照樣是被封鎖的滴水不漏, 利槍秣馬的禁軍人人手持長戟面朝外站立, 將人羣的視線完全阻擋。
不過杜尚秋轉到這裡也不是打算硬闖, 他和春霄本就有最大的便利,兩人找了個地方藏好鄭素兒的肉身後, 便齊齊從守門禁軍的身體穿透而過。
“真是……真是太放肆了!”春霄看着一路而來的景象,不禁咋舌。
她並不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但打小跟着家人燒燒香,逛逛廟,敬重神明的心還是有的,所以看到兵士們肆無忌憚的在佛寺裡橫衝直撞,只覺得大大不妥。
“舉頭三尺有神明呢!他們都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飛在前面的杜尚秋忽然哼了一聲,語調有些微妙,“我怎麼覺得神明的報應看起來也並不靈礙…”
話未說完,後面的人突然一下子拽住了他的手,讓杜尚秋的身形隨之一滯,不得不回過頭去。
就見春霄那雙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瞳仁中正緊瞅着他,流泄出濃濃的不安,那纖細的小手也執拗的攥着他的袖子,彷彿生怕他會消失一樣。
自己……好像失言了礙…
“別緊張啊!”杜尚秋立刻表態,“我是有口無心隨便說說的,你知道我向來口無遮攔嘛。”
可春霄還是死死的拉着他,也不迴應。她當然知道這傢伙嘻嘻哈哈隨隨便便,可他以前不就是用這副假象麻痹了大家嗎!現在看來他還是對無處可訴的枉死心存芥蒂吧。
“哎呀呀,你真的不用擔心!”杜尚秋急忙拉起春霄另一隻手,自己隨口奚落了老天爺一句,又害這丫頭胡思亂想了,“我就算不怕神明,還怕小桃你啊!我就算能跟老天爺對着幹,也絕不會再跟小桃對着幹了!”
“……真的?”春霄狐疑的把杜尚秋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她清楚自己對揣摩人心一事向來無能,而他又是個善於將真正的心思遮掩起來的人,面對前車之鑑,她真的無法安心。
這……算是自作自受,被排除在信任圈之外了吧。杜尚秋暗歎一聲,輕輕的摟住春霄道:“相信我吧,絕對不再騙你了,如果在你爲我付出這麼多之後還對以前那些破事念念不忘的話,那我也真是死有餘……”
“討厭討厭!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啦!”春霄趕緊一手堵住杜尚秋的嘴,順便朝四周呸呸幾口,不期然就又對上了杜尚秋的雙睛。
曾經夜空一般的靜謐,如今又重現了星辰的光芒。這麼直直看了一眼,便牽動着春霄憶起了過去地府中的無數日日夜夜,那時他的眼睛正是這般剔透,那時的他也可以讓自己安心的縮在他的臂彎之下。
真好……這個人是真的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一股暖流漸漸迴歸心間,春霄不禁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而被她一手捂住小半張臉的杜尚秋,也似感應到她的心緒,將露在外的兩隻眼睛彎起了月牙的弧度。
“快快!跟上!都給我到佛塔那集合!”
忽然一聲喝斥,將這忙裡偷閒的一點點安逸打的粉碎。杜尚秋看見一隊兵士全副武裝的從自己身邊奔過,立刻拉下了春霄捂在自己臉上的手。
“好像出什麼事了,我們也快點過去!”反手拉住春霄,他一足點地,繼續往前低飛,不過臨了倒像是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對春霄補充了一句道:“小桃喜歡看我的話,等回家再好好讓你看個夠。”
“你……死不要臉!”噗的爆紅了一張臉,春霄羞愧的對他的後背飽以粉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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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春霄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謂的“佛塔”正是那日她與張鶴卿、知玄對峙杜尚秋和那滿身紅衣的王賢妃的地方。
昔日的戰場,如今也依然瀰漫着劍拔弩張的氣息。一排護院僧手握長棍直對着挺着長戟的士兵,兩隊人馬之間只隔着一步不到的距離,隨時都能點燃戰火。
“大師,我們有崇玄署的詔令,奉的可是聖上的旨意,您難道還要抗旨不成?”領頭的將官似乎也認識德高望重的知玄,看似剋制有禮,口氣卻蠻橫跋扈。
知玄不久前才遭重創,面上卻一如既往精神綽約。他站在護院僧的中間,不卑不亢的緩緩道:“三千婆娑世界,衆生皆是其中的過客,即便是天子,也只是多一重身份罷了。”
“大膽!”將官拿着朝廷的俸祿,自覺的代表皇帝喝斥知玄,“你以爲自己是釋迦摩尼的弟子,就可以不對聖上盡忠?可惜,以後釋迦摩尼的事就用不着你來操心了。”
說着他揚了揚手中硃批詔書,高聲對在場寺僧厲喝道:“從今日起,這資聖寺不僅要被拆除,你們所有人也必須還俗發配原籍!識相的就給我閃開!否則別說是你們,就是你們的佛祖來了,老子也照樣把他扔大獄裡去!”
“阿彌陀佛”,知玄默誦一聲,即便將官公開詆譭佛祖,他也並不見怒色,只是擡頭凜然道:“老衲的去留悉聽尊便,只是這塔頂的佛骨舍利不僅是佛門之物,更是貞觀五年太宗皇帝親自迎奉的,就算施主不尊重我佛,難道也不把先帝放在眼裡?”
“胡……胡說什麼!”將官被頂的一滯,顯然沒想到知玄會從這個角度反擊,只得心虛的強辯道:“誰說我們不尊崇先帝!我們……我們只管拆廟,舍利自然是要恭敬的迎回宮裡供奉,用不着你來操心!”
“既然如此,就麻煩宮裡按規矩先派人前來迎取捨利。”知玄不緊不慢,又是一句,“佛骨乃是聖物,珍貴無比,迎來送往都要有一定的儀式。聖上既然有心供奉,總不至於就是讓諸位施主這樣隨隨便便的搶奪回去吧。”
“你……”將官氣極之下,幾乎把詔書捏成了一團皺布。他心知知玄是在藉機拖延時間,而他出來時已被明確命令要拆毀寺廟,帶回舍利,如今又怎麼可能回去再請人來迎取什麼勞什子的舍利!
“你這老禿驢!”他最終氣急敗壞的大罵一句,衝身後禁軍揮手道:“別管他們,都給我上!誰敢阻攔,一律按謀逆罪就地正法!”
“誰敢無禮!”知玄厚重一聲,沉然之勢鋪面而來。可惜他此時內傷未愈,法力大失,終不能以一人之力攔下這羣虎狼之師。
他身旁的護院僧立時跨步向前,隨着這聲沉喝,眼開便要短兵相接。可就在這個當口,忽然一陣冷厲之風在兩軍對壘之間颳起,竟像是一堵堅牆,還夾雜着股陰冷的腥味,阻的兩邊人均是一個趔踤。
“尚秋!”春霄驚喜的大呼一聲,就見杜尚秋一人立在兩軍之間,伸展的雙臂間爆出滾滾氣浪。
“嘿嘿,我的厲鬼也不是白當的。”杜尚秋尚有閒心回頭衝春霄拋了個媚眼,但他也知道這方法只能阻的了一時。於是趁着禁軍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舉震懾之時,他凝目望去,轉眼就找到了一個目標,呼的閃身竄了過去。
衆人之中只有春霄能看的見,杜尚秋的身影一下子便消失在一名禁軍的身旁,而那位士兵猛然一震,突然就做出了驚人之舉——他唰的一聲來了個回馬槍,然後毅然決然的跳到了知玄的陣營之前。
“你……你幹什麼?要造反嗎!”將官被這臨陣反水搞了個措手不及,呆愣之下只記得指着倒戈的那名士兵破口大罵。
可那士兵不痛不癢,也不說話,略顯呆滯的雙眼擠出一個陰森森的笑,頗有點毛骨悚然。赫然已是被杜尚秋強行附體。
“大師……”他的第一句話倒是衝知玄說的,“這裡先由我來擋一擋,你們可有後招?”
知玄也對眼前的意外狀況一頭霧水,但憑着多年修爲,他亦感覺到此刻替他們打頭陣的這個年輕禁軍有些不尋常,便先感謝的衝他點點頭,然後又沉痛的搖了搖頭,“此次天降大禍,老衲一時也沒有解決之法。”
“什麼!你沒辦法?”杜尚秋忍不住回瞪了知玄一眼,但很快便索性舔了舔嘴脣,衝着面前禁軍嘲諷笑道,“算了,如今趕鴨子上架,先打再說吧。”
說罷他雙手一翻槍桿,徑直朝對方當先之人挑去。
春霄是見過杜尚秋功夫的,可那時他尚爲王賢妃所控制,攻擊的對象又是自己和張鶴卿,自然不會有心情欣賞。而今他對戰的則是那些禁軍,見着那行雲流水的身姿和雷霆江海一般的攻勢,春霄簡直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尚秋!乾的好!揍他們!”她飄在戰圈外揮舞着雙臂,一臉興奮,卻聽的戰局內的杜尚秋苦笑連連。
這個丫頭,以爲是在看唱大戲嗎?
他的能力遠不到將活人操控自如的地步,之前不過是逮着這個心智不堅的傢伙乘虛而入,又怎會如用自己的身體那般自如。再者,雖說砍死這個人對他並無大礙,但仍算加了一重罪孽,得不償失。
因着這些顧慮,杜尚秋的眉頭不禁就皺了起來。那幫禁軍在扛下了自己第一輪出其不意的進攻後,漸漸也就回過了神來,而自己終究是雙拳難敵四手,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御符在此!還不住手!”
正在情勢不明的關口,一聲音量不大卻力道貫通的喝斥忽然破空傳來,而同時一柄通體瑩白的古劍也由外圍飛入,直直插在杜尚秋的身邊,將他周圍的禁軍都驚的後退了一步。
春霄此時飄蕩在半空,可說是看的最爲真切,卻仍不禁眨了好幾次自己的雙睛,喜出望外。
因那一身白色道袍徐步走來的,不是許久未有音信的張鶴卿,又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