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真的醒了啊!師傅!”一旁童音乍起,春霄才注意到那小道童絕兒也在屋內,並且兩眼閃着亢奮的光輝,與他師傅的面無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邊好似歡呼般的顯露出詭異的熱情,絕兒竟還跑到牀邊想要碰觸春霄的身體,卻被春霄瞪了一眼後終於不甘心的退到了一邊。她復又擡眼去瞄張鶴卿,依然是不動聲色,卻也不像立刻要將她繩之以法的樣子。
“……道……道長看的見我了?”須臾之後,春霄終於怯怯的問了一句。
張鶴卿將視線從茶盞上收回,重新投注到春霄的方向,之後的的回答很簡潔,說明的問題則更具體,“是的,從一開始就能感覺到。”
一開始?春霄鬧心,她小心翼翼了這麼久,卻原來在一開始就已經暴露了嗎?
彷彿是感覺到了她心中的鬱悶,張鶴卿再次開口:“起初貧道也無法確認姑娘的氣,只是在四小姐以及這個院中感覺到了一絲不同於常人的氣息,直到交給姑娘識界符的那天,才確定了姑娘的魂魄之形。”
似乎知道春霄的表情更加迷惑了,張鶴卿的嘴角有些微不可察覺的上揚,他並不打算詳細的解釋細節——他那天晚上藉着春霄的行動而伸展眼界,卻察覺到“鄭素兒”根本在院內未曾離開,由此才最終猜到春霄是個可以離殼的魂魄。
“那……道長又打算如何對付我?”對於究竟如何被發現的,春霄已經無從追究,她現在最關心的則是張鶴卿準備怎麼對付自己。這麼問着,她不禁往牀內縮了縮。
張鶴卿並未立刻回答她,而是轉頭先對絕兒吩咐了一聲:“夜已深,你先去睡吧。”
“可、可是……”絕兒明顯意猶未盡,忽然要被遣走,很不甘心。
怎奈師命不可違,張鶴卿又重複了一遍,似乎就已是最後通牒,絕兒撇了撇嘴,又朝“空空如也”的牀上望了一眼,終是無比留戀的離開。
待小童走後,張鶴卿才又望向春霄,“按理來說,姑娘是亡魂,貧道自當渡化或者清除,但是姑娘所佔屍身有些稀奇,貧道在其上發現了一個印記,刻的乃是……”他微微皺眉,低聲吟念:“酆都北太帝君印”。
那是陰司的官印!春霄不得不吃驚。
爲了防止她私逃,鄭素兒的肉身被打上了地府的烙印,但尋常人等絕不可能看到,這張鶴卿竟然已能洞穿地府之物,自己落在他手裡,也不算虧了。
“有這個刻印,可見這屍身與姑娘來歷都不一般,所以……”張鶴卿直視着春霄,雖是閉着眼睛,卻讓人感到裡面必定是無數星芒。
“所以請姑娘如實相告,你所爲何來?”
所爲何來?
張鶴卿的問題一遍遍的在春霄的腦內迴盪,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爲了勸回一個魂魄而來,我爲帶他離開這個骯髒的泥沼而來,他雖然可能已雙手沾滿血腥,但他曾是這世上最乾淨純粹的人。
可是……該不該實話實說?或者又該說多少實話?又或者張鶴卿到底相不相信她說的實話?春霄犯難。
“姑娘可是有難言之隱?”張鶴卿的詢問又飄蕩過來,“姑娘如果不想說,貧道也不會勉強,但貧道職責所在,卻不得不將姑娘先禁錮在這肉身之中。”
禁錮?!
春霄一聽就懵了,她連忙凝聚精神,卻發現真的已經無法脫離鄭素兒的軀殼,好像有某種強大的吸力,將她牢牢的固定在了這裡。
“道、道長!我絕對不是惡鬼啊!求求你放過我吧,”春霄急的大喊:“我……我還可以幫忙救八公子呢!”
“貧道知道姑娘並無惡意,否則姑娘現在也不會在這和貧道說話,不過……姑娘所說的幫忙又是指什麼?”
“我可以緩解屍毒!”春霄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賣力解釋道:“我已是死者,就可以吸收八公子體內的屍毒,而自身又不受影響,所以求道長不要殺我!”
張鶴卿微微皺眉,似乎在思考春霄所言是真是假,看來他也並非全能,竟像從沒聽過這種緩解屍毒的方法。
不過思索片刻後,他還是堅持道:“姑娘願爲八公子援手,貧道自然感激,但人鬼殊途,貧道也不能任姑娘這樣來去自由。”
接着似乎是爲了安撫春霄,他又解釋道:“其實姑娘也不用太擔心,貧道並不打算滅你靈識,只是將你暫時封入那屍身之中,待手頭之事解決,貧道自會放姑娘出來。”
春霄仍不樂意,雖然被禁錮確實不代表性命之憂,但是如此一來,她的行動力就等同於一個普通弱質女流,成了別人板上的魚肉。
這麼想着,她又脫口而出另一個理由:“我的魂魄之體對道長也有很大的用處啊!那厲鬼也是魂魄,只有我可以碰觸到他,也只有我的速度有可能追趕上他!”
“姑娘能否追的上那厲鬼暫且不論……”張鶴卿以指節敲擊座椅扶手,似在深思春霄的提案,“但是若論碰觸,也不是非得姑娘不可。”
這是什麼意思?春霄不解。
放眼杜府,難道還有別人能接觸杜尚秋?或者……這裡還有別的魂魄?
但沒待她想明白,張鶴卿又開口道:“姑娘或許還不知,屍毒並不是鬼魂能對凡人所用的。”
“啊?”
“誠然,凡人無法碰觸到魂魄,但鬼魂也無法直接接觸凡人。那麼,一個鬼魂是怎樣在八公子身上造成傷口的呢?”張鶴卿半自問半詢問着。不知是否因爲春霄不是凡人,他今夜說的話明顯比平日與人交流的要多。
“怎……怎麼造成的?”春霄沒想到還有這種細節,也不禁跟着張鶴卿的思路想了起來。
張鶴卿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定定的打量了春霄許久,最終方道:“直到看到姑娘,貧道終於想通了,那厲鬼必然也同姑娘一樣擁有肉身。有了肉身,他才能觸摸到他人,而貧道自然也就能碰觸到他。”
“不可能!”春霄想到那晚看見的身影,毫不猶豫的反駁道:“我這是借屍,而那晚的身影明明就是尚秋本人!”
姑且不管杜尚秋是否能夠找到一具屍體上身,他又怎麼可能找到跟他自己一模一樣的屍身?!
誰知張鶴卿聽聞此言先是一愣,隨後瞭然一聲道:“姑娘果然還是跟那厲鬼脫不了關係的……”
呃!春霄頓時吃癟,恨不得來回扇自己兩耳光。
她一時急亂,怎麼就說露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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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那個厲鬼果然就是這府裡的二公子杜尚秋了。”張鶴卿微微側首。他的識界符在轉換法術之後就不能再起到傳遞視線的作用,所以他那天透過春霄也只是看到了一個模糊的黑影,如今那身影的原形終於水落石出了。
春霄咬着脣,如今瞞也瞞不住了,她看着張鶴卿並不是蠻不講理之人,便抱着一線希望懇求道:“道長,尚秋是好人!他真的是好人!他只是一時被怨恨衝昏了頭腦,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勸他!道長也是修行之人,當知道給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張鶴卿只是聽着,一會後才擡首望向春霄:“但不知姑娘到底與那杜公子是何關係?”
春霄兀的一滯,嘴角帶上了一絲苦笑:“小女子……本是杜尚秋陰親的妻子……”
然而那美好的時光,她卻不知道去把握。
之後的一個時辰之內,東廂內的一盞燭火始終燃着,跳躍的柔和光線中,春霄將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通通告訴了張鶴卿,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存在信不信得過的問題,只因張鶴卿遠遠比她自己更有處理的能力。但是唯獨有一點,春霄守口如瓶,那就是她沒說出害死杜尚秋的究竟是何人,爲的就是防止張鶴卿以此想出對策,先她一步找到杜尚秋。
“……形、真、理三點,若要斬殺惡鬼,缺一不可,如今已知兩點,待尋得那鬼心中之‘真’,即可除滅。”傾聽許久之後,張鶴卿悠悠說道,同時一隻手已撫在放羅睺的劍匣上,似在安撫那裡面的波波躁動。
除滅?!春霄一聽跳了起來,“道長!我告訴你這些可不是讓你去除掉尚秋的啊!”
“姑娘……”張鶴卿回眸一眼,“貧道理解你與那二公子的情義,但厲鬼與一般魂魄不同,他們的心中只剩下了仇恨,別的再也沒有,他是否承你的情都是未知。貧道不懷疑杜公子生前死後可能是好人,但這改變不了他如今已是惡魂的事實,他身負孽債,貧道不能輕易放過他。”
“什麼孽債!杜承宗嗎?我來救還不行嗎?就算替尚秋還掉了!”春霄不平的大聲抗議,“爲什麼活着的罪人就可以逍遙法外,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死者呢?這不公平!”
“天下生靈殊途同歸,百年以後,公平與否自有判斷……可萬物定律卻是永恆不變的,死者也有死者的規矩,一切妄圖破壞這種規矩的人,貧道都有責任剷除。”張鶴卿依舊清風拂面,可口中言論卻讓春霄寒心。
的確,他們本該魂歸地府,但是亡魂難道不會傷心?亡魂難道不會流淚?他們不在乎百年之後的公平,他們只是想有逃離絕望!
“道長!……”
春霄還想最後再勸說下張鶴卿,卻見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坐噤聲動作。春霄也順着他的動作附耳過去,果然聽見院裡有了越來越大的動靜。
“不好啦!不好啦!二夫人被鬼害死啦!”不知是何人在院外奔走呼告,聲線甚是尖利,內容則更爲勁爆。春霄尚且還沒反應過來,張鶴卿卻忽然眉頭一皺,當先跨出了屋外。
春霄的反應慢了一步,可也猛然心頭一涼,可她如今已出不了鄭素兒的身體,只好連忙下牀摸鞋,追着張鶴卿的方向而去。